番外:萧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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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如水,那些或金碧辉煌或古朴典雅的红墙碧瓦好似璀璨星光下的烁烁碧波,萧策的大红衣衫迎风鼓舞,像一只风筝,一路上遇到的宫女侍从官员无不惶恐的跪在道路两侧,任两人飞奔而去,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大批的宫女和侍从,手握着战刀提着裙摆,迤逦一行,好似追风的蝶。

    宫廷特有的弥合香轻轻的飘散在空气中,奢靡的金粉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的飞卷,在八宝宫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好似盛夏江畔的萤火虫。

    这番运动下来,沐妍姗苍白的脸颊略显红润,一身鹅黄色的长衫,上面绣着大朵的水纹蔷薇,裙摆上有飘逸的丝绦,长发有些凌乱的散在背后,偶尔还被顽皮的风撩起,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萧策弯着腰,离她很近,瞪着眼睛看着她,也不说话。

    突然眼睛一亮,猛的站起身来,左右望去,抚掌一笑,径直走到跟在后面的一名宫女身旁,探手从她的发间取下一只珠花。

    那是一只很俗气的蝴蝶簪子,上面是一双蓝色的彩蝶,是宫人常佩的事物。

    只是那簪子是以紫玉做的,看起来十分精致。

    萧策随手从腰间解下一串玉玲珑,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昂贵珍品,随意的递给那名宫女,笑眯眯的说道:“跟你换。”

    小宫女被吓呆了,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说道:“奴婢不敢。”

    萧策也不气恼,一把扔给了她,说道:“不换不行,我喜欢这个。”

    然后他转身就朝沐妍姗走来,一边走一边将簪子上的两只蝴蝶扯了下去,这簪子做工竟不错,有一只扯不下来,他就张开嘴用牙齿去狠咬,然后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回头对那小宫女说道:“以后不许用茉莉香,我不喜欢闻。”

    庭院两侧的玉兰刚刚开|苞,半开半合,形状甚是高雅。

    刚下过大雨,花圃里泥水堆积,泥土十分松软,萧策也不管自己的靴子昂贵,大咧咧的就走进了花圃之中,引得后面的太监宫女们一阵尖叫,只见他挑挑拣拣,才折了一只花苞初绽、形若小荷般的紫玉兰,手指修长灵活的将玉兰花|径绑在簪子上,然后拿在眼前细细端详,露出一口白牙,开心的一笑。

    “陛下……”

    “陛下……”

    沐妍姗看着眼前跪着一地诚惶诚恐的宫人们,乌压压的一片,而萧策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只是端详着那朵玉兰花,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一条线,像一只,对,像一只狐狸一样。

    “漂亮!”几步走到沐妍姗身边,萧策出手很快,手法灵活的紧,几下就将沐妍姗的长发用簪子松松的挽起,玉兰垂在耳侧,发间有着清淡迷离的香气,沐妍姗一愣,下一刻,就听宫人们奉承讨好的赞叹声。

    萧策站在她的面前,得意的笑着,抿着嘴角,眼梢微微上挑,下巴微微扬起,很是开心的样子。

    “萧策,你干什么?”沐妍姗,她一生似乎还没被人这样看着过,伸手就要去摘鬓间的那朵兰花。

    “哎!干什么?”清脆的一声,萧策一把打掉了沐妍姗的手,皱着眉很认真的说道:“沐沐,你是个女孩子,能不能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沐妍姗微微有些愣,就听萧策在耳边一笑,突然弯腰抱起沐妍姗“走吧,我带你出去玩。”

    然后男人很严肃的回过头来,沉声说道:“谁也不许跟着,男人跟着我就跳河,女人跟着这一辈子也别想有侍寝的机会。”

    听着这样匪夷所思的威胁,沐妍姗挣扎着顿时就愣住了,但是她却惊奇的看到那些人明显的面色一变,呆呆的跪在地上,一个也不敢再跟上来。

    只有后面的几人悄悄的站起来离开,那模样,似乎是去报信去了。

    “我们走!”萧策凑到沐妍姗耳边,嘿嘿一笑,然后抱着她就跑到城门前,翻身骑上一匹马,从后面拥着沐妍姗,还开心的大叫道:“沐沐,我们走喽!”

    一抖缰绳,清脆的喊了一声,马儿就嘀嘀嗒嗒的在青石道上飞奔了起来。

    “哦!”萧策开心的大叫。夜风有些大,衣袍无声的飞起,被风吹的紧贴在身上,萧策大喊道:“沐沐!”

    沐妍姗被困在萧策怀里,脸颊通红,马儿迅速的奔驰在太清路上,偌大的宫殿群中,守卫们齐刷刷的跪在两侧,宫灯闪烁,夜风冰凉,隐隐有着荷花的香气,马蹄的回声在广场上来回回荡着,萧策哈哈大笑,笑声爽朗,透着自由自在的朝气。

    快马奔驰,渐渐出了内城,沐妍姗远远的回过头去,只见后面有大批的宫灯亮起,马蹄声声,似乎有人追来。

    萧策却全然不在乎,显然已是久经阵仗的老手,穿街走巷,一会就将后面的人影甩掉了。

    此时风露清棉,前方正是一湖静水,湖面上花船幽幽,有婉转悠扬的歌声和弦乐回荡其上,净水如墨,月光凄迷,悠然反射的白色的光,波光粼粼,照射在两人的脸上,好似开出无数朵雪白的梨花。

    萧策翻身就跳了下来,将马缰拴在一颗树上。“来,沐沐,我接着你。”

    萧策叫道,声音很是轻快,在下面张开双臂,沐妍姗扶着他的手准备跳下来,萧策嘻嘻一笑,搂紧沐妍姗,抱着人然后几下跑到湖边,伸手拘了一捧手,笑着说道:“好凉啊!”

    沐妍姗推开他,蹲在湖边,手指拨动着湖水,水温暖暖的。

    湖两侧很热闹,有讲书的、有杂耍的、有卖唱的、有各种兜售商品的小贩,还有几家招牌暖色的青楼酒馆,姑娘们的脂粉气飘散在湖面上,和那些靡靡的歌声一起悠扬的回荡着。

    沐妍姗突然就不想说话了,这样的环境里,她总是觉得词穷,慵懒的,却又局促着,多年来,这样的生活似乎都离她很远很远,远的好像已经无法融进去了。

    萧策侧着头望着她,嘴角弯着,突然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叫道:“跟我来跟我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这里并不是建康的几条主街,商贸酒楼也不如正街繁华,只是多了几分古朴的民风,很多麻衣的百姓穿梭其中,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玩耍。

    萧策对这地方似乎很熟悉,拉着她在人群中来回穿行,丝毫不介意那些泥腿泥脚的苦哈哈们会弄脏了他的袍子。

    他们两人穿着显贵,长相更是年轻秀美,一会的功夫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更有一些小商贩们上前来兜售朱钗脂粉,游说萧策为他美貌的小娘子买胭脂。

    萧策总是爽朗的一笑“买!”

    一路奔跑,忽见前方有一颗大榆树,树下有一家小摊位,摊主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不是很漂亮,但是白白净净,眼睛很大,水汪汪,一身蓝色的衣裳,旁边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

    摊位前人不多,但是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气。“老板娘!”

    还没跑进去,萧策就大声喊道。

    那名女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笑着说道:“是大公子,您又来了?”

    “是啊!”萧策拉着沐妍姗找到一个角落的小位子,说道:“我带了朋友来,两碗面,一盘牛肉,半碟虾饺,多放醋。”

    “恩,”年轻的老板娘笑眯眯的答应,她旁边的年轻人冲着沐妍姗和萧策局促的笑着,却不说话。

    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从后面跑出来,站在她的身边,眼巴巴的瞅着沐妍姗,沐妍姗对她一笑,那孩子顿时就胆子大了起来,跑过来说道:“你给我讲故事好吗?”

    老板娘脸一板,说道:“倩儿,回来,不许打扰小姐吃饭。”

    “没关系,”萧策一边吃一边说道:“反正她也不饿。”

    沐妍姗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说不饿是假的,她狠狠的瞪了眼男人,萧策笑嘻嘻的捧着碗用勺子盛起一个虾饺放到沐妍姗嘴边,沐妍姗也不客气张口咬下,萧策笑得很开心。

    沐妍姗摸着她的头说道:“我不会讲故事啊。”

    “那我给你讲吧。”

    孩子几下爬上凳子,端坐在桌子的另一侧。

    这时有别的客人来,老板娘就去招呼别人。

    沐妍姗见她的丈夫在她的手上画了几下,她就点头冲着那几个人走去,显然两人之间竟是用这样的方式沟通的。

    这时只听那小孩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们吃吧,你们一边吃我一边给你们讲。”

    沐妍姗点了点头,加上实在饿得紧了,就开始吃饭。

    小孩从兜里掏出几个小泥偶,都是做工十分粗糙的东西,她拿起一个手拿小剑光着膀子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破布条的泥偶,说道:“他是大皇帝。”

    “噗!”萧策正在喝茶,听见她的话一口就将茶喷了出来,沐妍姗躲闪的及时,那孩子却遭了殃。

    萧策连忙给孩子擦脸,不好意思的笑:“看你娘的样子就知道,你年纪再小也是个小美人,唐突了唐突了。”

    孩子倒不觉得怎么样,她抹了下脸,不在意的继续拿起另一个泥偶,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泥偶,说道:“这是一个很有名的美人。”

    “我知道了,她一定是大皇帝的妃子。”

    “不对,他们不认识,有一天,他们在街上遇见,各自没看见,就走了。”萧策皱起眉来,说道:“这算是什么故事,两人一起上街,谁也没看见谁,就走了?”

    “你真没见识,”小孩说道:“大皇帝都是坐在大车里的,有很多当官的前后跟着,能随便见人吗?像你这样随便坐在小吃摊上吃东西的人,会是大皇帝吗?”

    萧策嘿嘿一笑,说道:“有道理,有道理。”

    “后来有一天,他们又走在街上,互相又没看见。然后,又过了一年,他们又一起走在街上,但是互相还是没看见。”孩子一手拿着一个泥偶,反复让他们相遇又分开。

    萧策无奈的叹道:“你这个故事不会就是这样的吧,”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就这样,相遇?谁也没看见谁,又分开?”

    “不是,”孩子很认真的摇头,“后来大皇帝的国家被人打灭了,他流落街头,又和很漂亮的女人相遇,正好有人追杀大皇帝,女人把他救了,他们就相爱了。”孩子小脸很认真,甚至还带着几分神圣,她一字一顿的说道:“他爱她,她也很爱他。”

    “但是大皇帝要复国,整天不开心,女人为了让大皇帝开心,就决定帮助皇帝复国。”

    “等等,”萧策又问道:“她一个女人,又不是大官,怎么帮皇帝复国?”

    “都说她是很漂亮的女人啦,大官都是很色的。”孩子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又拿出了两个泥偶,一个身上披了块黑布条,□□有一只小扫把做成的小马,就听小孩指着这个扫把男说道:“这是大将军,就是他带着人把大皇帝的国家灭了的。但是他也很爱这个女人,看着女人难过,他就觉得很后悔。”

    小孩又拿出一个人偶,这个人偶穿的比较整齐了,身上挂着几根布条:“这是另一个国家的大皇帝,也很爱这个女人。”

    孩子将四个人偶放在一起,比划着说道:“他爱她,他也爱她,他也很爱她。但是她不爱他和他,她只爱他。但是他不自信,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觉得她可能爱上了他或他,于是他就很伤心。而另外两个人都知道她爱他,所以也很伤心。”

    萧策听的满头黑线,只见孩子继续很认真的说道:“后来大皇帝派人埋伏,让女人约大将军谈判,女人不知道,大将军却知道,但是他还是来了,于是他就被大皇帝杀死了。”

    “啊!”沐妍姗眼梢一跳,心里突然突的一声,凉了大半。

    孩子将披着黑布的扫把男面朝着桌子放倒,继续说道:“于是大皇帝重新复国了,女人很伤心,离开了大皇帝,结果遇上了另外一个皇帝。大皇帝很生气,就派兵攻打另外一个皇帝,另外这个皇帝不厉害,后来也被大皇帝打死了。”

    另外一个布条男也被放倒,表示他也死了。

    “女人很伤心,她走啊走啊,就生病了,于是她也死了。”

    红衣服的女人被放倒,小孩拿着只在腰上围了条破布、好像野人一样的小泥偶,说道:“于是这天下就只剩下大皇帝一个人了。”

    萧策傻呵呵的瞪着眼睛,问道:“完了?”

    孩子点了点头,很坦然的说道:“完了。”

    “这算什么故事?”小孩说道:“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而且这只是原本的故事。”

    沐妍姗瞪大眼睛,又听孩子道“另一个故事是从一开始又出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她和那个女人是好朋友,她改变了复仇的大皇帝让大皇帝放弃复仇爱上那个女人,他们很美好的过了一辈子。后来这个女人就走啊走,途中她遇见一个大将军,大将军爱上了这个女人,可是这个女人要灭他的国,于是他们分道扬镳了,后来这个女人又遇上了一个大皇帝,那个大皇帝很爱她,为了她倾尽一切,女人得到了她想要的,可是大皇帝要死了,女人很伤心就跟天神做了交换,于是大皇帝活了,女人死了,这个世界只剩下大皇帝一个人。”

    沐妍姗却无心看萧策和孩子扯皮斗嘴,她看着桌子上剩下的那一个孤零零的泥偶,微微有些发愣。

    夜风吹来,小泥偶腰上的布条呼啦啦的,好像要掉下来,他举着一只小铁棍,好像是一把剑的样子,张牙舞爪的,可是放眼望去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了,连打仗都没人了。

    沐妍姗骤然站起来,头晕目眩,萧策赶忙从后面扶住沐妍姗“沐沐?”

    沐妍姗回过神来,喃喃道“没事儿。”

    看着沐妍姗脸色苍白,呆呆愣愣的样子,萧策叹了口气,拉上沐妍姗的手,这一次沐妍姗没有挣开。

    看着萧策的背影,沐妍姗一阵失神……

    吃完饭两个人在街上游荡,刚才那个孩子讲的故事让沐妍姗心情有点低落,她也抓不住自己的心思,只是感觉有点伤心,可是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这条路上人很多,还有很多庙宇,大梁是个开放的国家,各种教派都有,有和蔼胖胖的佛陀,有美艳动人的水神,还有额头画着符咒的降神。

    好在这里的民风纯朴,绝不会因为你信如来佛祖我信洛水女神而动手拼命,沐妍姗一路走来,收到了不少信徒塞给她的木牌,就好像是现代的传单一样。

    路边有一颗海棠开的正好,花色娇红,沐妍姗和萧策经过的时候正好起了风,花朵烁烁如雨,一朵一朵散落在两人的衣上,如同点了胭脂。

    萧策开心的指着这株海棠,笑着说道:“这树真好,回头让人移回去。”

    一旁的路人听到,小心的打量了他们两眼,似乎觉得这男人年纪轻轻,口气却不小,看他们的眼神多少多了几丝异色。

    “快看,前面有杂耍!”

    萧策突然很有兴致的叫道,拉着沐妍姗就开始跑,外围人山人海,两人站在外面挤不进去。

    萧策眼珠一转,探手入怀,然后捏着一大把银票,到旁边的小摊那里换了一堆零散的铜子,用衣衫的下摆兜着。

    然后笨拙的爬上杂耍旁边的一处台阶,站在上面,突然高声呼道:“送钱啦!快抢啊!”然后就大把大把的洒了出去。

    人们开始时还愣了一会,过一阵见真的有傻子扔钱,顿时整条街的人都挤了过来,满地的捡钱,你推我挤,热热闹闹。

    萧策一把将衣襟下摆的钱全都洒了出去,就拉着沐妍姗顺着人缝挤了进去。

    可是挤到中间顿时傻眼了,原来杂耍的艺人们也全都抢钱去了,这一片就他们两个站着,像个傻瓜一样。

    “萧策,大梁真好。”满地的人都在捡钱,可是却没有打架的,沐妍姗愣愣的站着,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萧策一笑,摇了摇头说道:“还行吧,不过你见到的都是好的,但是怎么来说也比大魏好一点。”

    两人看不成杂耍,就在街上闲逛,随意的聊天。

    萧策买了些小吃,有蜜方糖、大枣、桂花糕、栗子,装在两个袋子里,两人一人一个,一边走一边吃。

    沐妍姗就那么淡淡的跟着萧策,路上经过一个卖鱼的摊位,沐妍姗微微驻足,好奇的过去看了两眼。

    只见一口大水缸里养了很多红尾金鱼,绯色如霞,娇憨可爱。

    沐妍姗微微一笑,萧策看她喜欢,顿时掏钱买了下来,摊主少见这么大方的顾客,另送了他们一个瓷瓮装鱼。

    此时已经很晚了,沐妍姗重伤未愈,不由得有几分倦怠,两人商量着就要回去。

    回到湖边的时候,马儿仍在闲闲的吃草。

    几个小孩蹲在一旁,几次想去拉马缰,想必是想偷马,却怕马踢他们,犹犹豫豫的不肯走,忽见主人回来,一忽就散了。

    萧策和沐妍姗上了马,因为多了一翁金鱼,所以就在长街上慢悠悠的行走。

    更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沐妍姗的精神越来越困顿,时刻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就会倍感疲惫。

    她骑坐在马上,身子越来越软,靠在萧策身上,竟然就这样缓缓的睡了过去。

    身后男人顿时一愣,低头一看就见少女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呼吸浅浅,竟就这样的睡了过去。

    夜风吹来,少女鬓间的玉兰花幽香阵阵,男人的面上再无平日里的玩世不恭的轻笑,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沐妍姗,任凭马儿前行,也不扯缰。

    大梁是花国,道路两侧花树处处,微风过处,偶有花瓣落下,像是纷飞的蝶触,沐妍姗一身鹅黄色锦裙,随风摇曳万千丝绦,在花树缤纷中,好似仙子精灵,不似凡人。

    马儿轻踢,沐妍姗突然眉头一蹙,微颠了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倒去。

    萧策手疾眼快,一把环住了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入睡,而后轻轻一抖缰绳,马儿缓步而前,步伐稳健。

    夜风吹来,花树上竟有残存的雨水散落,随着万千花瓣,纷纷飘零。

    冷月凄迷,宽敞的青石道古朴典雅,一骑瘦马上男女共骑,男人手握着马缰,怀抱着憨憨入睡的少女,另一手则从马儿的背囊中抽出一把青竹做骨的竹伞,遮于头上。

    冰凉的露珠噼啪落在伞面上,有清脆动人的声音响起,男人衣衫暗红,被风卷起衣角,好似火一样的蔷薇。

    远处有男人低低的叹息声传来,萧策长吁一口气,然后轻轻一笑,笑容看不出有多轻松多开心,只是他好像是习惯了这样笑着说话一样:“怎么那么执拗,你这个小傻子,没了宇文玥,还有我呀……”

    月光铺陈如霜如雾,偌大的金吾宫,渐渐的呈现在眼前。

    ……

    一晃时间过了一个月,萧策每天都来看她,带她去各种地方,他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看着沐妍姗的笑他的心里就满足。

    沐妍姗知道大魏给他施加的压力,所以她下命驻军二十万在长安周围,警告魏帝,大魏朝臣吵成一片,长安百姓人人自危,原本繁华的城市如今陷入一片惶惶不安。

    而造成这个局面的人在大梁的皇宫里过了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多年之后,沐妍姗坐在大殿外面的台阶上自饮自酌,她常常会想,要是没有那段时光,没有萧策的陪伴,她会不会抛下一切就那么随宇文玥去了,然后让自己的将士,百姓继续陷入无限的战乱之中。

    月上中空,星子寥落,月光如水银泄地,穿过镂空的窗子柔柔的洒了进来,落在凉榻之上,好似盛开了大片雪白的梨花。

    沐妍姗穿了一身珍珠色的内室软裙,满头乌发散在榻上,轻皱素眉,缓缓的睁开眼睛,只见窗外水光粼粼,映照着柔和的月色,越发显得飘逸出尘,倩影寥落。

    她自顾自的想着,自己这个时差可真有意思,白天睡觉,晚上萧策陪着自己疯玩儿。

    沐妍姗坐起身来,也没惊动外面的侍女,走到窗前,轻轻掀开一角窗子。

    但见窗前一株海棠开的正盛,花枝斜出,如丹如霞,好似大片胭脂醉染,在冷寂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幽香袭人,扑面而来,花瓣轻簇,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就有丹红色的轻絮落下,洒在宽大的袍袖之间。

    不远的清池之上,有宫人泛舟轻摇,箫声瑟瑟,悠然好似空谷幽山,催人入眠。

    不想惊动外面的侍女,提起裙摆,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轻轻一踏,就踩在高高的树枝之上,轻巧的翻越,沿着刚刚建起的水车,顺着二楼就落了下去,身体一转,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海棠的土还是新添的,显然是刚刚从别处移来,想起之前在街上所见,萧策笑言要将那株花树移进宫来,没想到他却当真记下了。

    不知为何,心底微微一动,沐妍姗不由自主的勾唇,目光是她自己没有想到的柔和。

    冬天已经过了,春天已经到了,沐妍姗才知道原来自己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久到自己已经忘了远方还有一个政权等待着自己的回归。

    夜间不复白日的暑意,初有微凉。

    沐妍姗提着裙摆,缓步走在清池周遭的乌木桥上,池上清风徐徐,吹得她的裙摆沙沙作响。

    天际空旷,星子稀疏,云遮雾掩之下,一弯月牙幽幽的在殿宇中穿梭行走,光影晕晕,洒地潇白,好似破冰处的一汪清水。

    岸边花香四溢,大朵的白红浅粉交织在一处,重叠细密,笼罩在一片悠然的银色之中。

    正走着,一只锦鲤突然跃起,砰的一声砸乱了一池春水,涟漪幽幽,却更显静谧。

    四周清寂无人,沐妍姗索性坐在木桥之上,手扶着乌木栏杆,望着湖面上的浅浅波纹,将头轻轻的抵在原木的年轮之上。

    忘了有多久,没有这样安静了。

    四个月的大梁之行,好似洗涤掉了她身上所有的戾气和疲倦,这幽然的山水,满园的夏花,婉转的飞檐与斗拱,无不显示出江南烟雨的风韵和清和。

    她想或许日子这样过也不错。

    一个人,一处景,一壶酒。

    “你到底要一个人在那里坐多久?”

    沐妍姗一惊,猛的回过头去,只见萧策穿了一身松绿色的袍子,腰间松松的系着,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大半边健硕的胸膛,他的头发在背部以绸缎轻系,两侧鬓发轻飘,他的眼睛好似三月的柳丝,在月光下轻轻眯起,就像是一只可睡的狐狸,笑眯眯的望着沐妍姗,然后伸出修长的手,轻轻的打了个哈欠。

    沐妍姗缓缓的皱眉:“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就一会。”

    萧策喝了一口酒,他的酒量显然不是很好,只是几口下去,脸颊就微微有些泛红。

    他的目光在沐妍姗身上轻轻一转,然后指着湖心一处小岛说道:“你知道那株树活了多少年了吗?”

    沐妍姗一愣,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呐呐的也不说话。

    萧策自问自答的说道:“已经四百多年了,没想到吧,比大魏的祖宗们年代还要久远。”

    然后他又指着乌木桥边上的一朵小花:“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那小花是淡紫色的,花盘极小,在风中摇曳着,看起来十分可怜,好似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走一般。

    “这叫幽颜,午夜开花,清晨凋谢,一生只开一次,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可是却要穷尽一年的光阴。”

    银质的酒壶上雕刻着一朵一朵细碎的小花图纹,看起来竟和那幽颜十分相似,萧策仰头喝了一口酒,转过头来,笑道:“沐沐,人生苦短,朝露昙花转眼白发,能尽欢时须尽欢,莫要辜负大好光阴啊。”

    沐妍姗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的说道:“可是若是给我选择,以前的我宁愿做那幽颜昙花一现,也不做古树终生碌碌。”

    萧策洒然一笑:“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幽颜笑古树终生碌碌,无从惊艳,却不知长久的存在和伫立就是一种艳绝,经年不倒,风雨无损,就是一种实力,岁月的瑰美,岂是蜉蝣可以了然的?”

    沐妍姗转过头来,只见萧策眼神明亮,笑容洒脱,不由得目光一凝,她沉声问道:“那你呢?是愿意做朝夕之绚烂,还是历经岁月之瑰美?”

    “我?”

    萧策转头望来,笑容顿时灿烂而起:“我的野心比较大,我既希望能如古树一般经年累月天长地久,又希望时时刻刻都如幽颜一般绚丽多姿,哈哈。”

    今夜的萧策与平时判若两人,虽然言谈间也不乏嬉笑之色,多有离经叛道的言语,可是他这样静谧安详的坐在月光笼罩之下,花树环绕之中,声音言辞也少了几分平日的荒诞不经,多了几丝朗月般的清和。

    微风轻拂过两人的衣袖,珍珠色的裙扉和松绿色的衣摆交相缠绕,竟少了几分诧异,多了几缕柔和。

    沐妍姗伸手拂了一下鬓间的乱发,萧策看着她,眼神突然多了几许认真。

    “沐沐,人生有很多的选择的,一条路堵死了,我们就选另一条,终归有一条能走出去的。我们是帝王,从登上帝位的那一刻我们的命就不是我们的了,我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将士,是饱含希望的百姓,我们是他们的主心骨,我们必须好好活着。”

    说完这番话,萧策突然一笑,一手拔起那棵幽颜,邪魅一笑,说道:“帝王和国家,好比幽颜与古树,我们是短时的繁华,如何让这颗大树昌盛长远才是重中之重。”

    一阵风吹来,紫色的小花随风而去,几下就零落在清池碧湖之中,随着阵阵涟漪,幽幽回荡。

    沐妍姗看着萧策,突然觉得眼前好似起了一层大雾,看不分明,寻不通透。

    “姗儿,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为了那些相信你支持你的人。”

    然后沐妍姗轻轻的一笑,她眼神明亮的看着萧策,笑容突然那般炫目,她微微仰起头,下巴尖尖的,月光如上好的绸缎洒在她的脸上,有着光芒剔透的晕眩。

    “好。”沐妍姗突然感觉好累,如同破开云雾,将自己的伤口鲜血淋漓的展示给旁人看,可是看过只好却又是那样的轻松,好像压在心头的大石头落落了下去。

    她的头很沉,重重的靠在萧策的胸膛上。

    她曾经以为这个男人必定如棉花一般难经风雨,可以此刻躺在他的怀里,这个感觉霎时间不攻自破了。

    其实,他也是一个有着坚硬臂膀的男人,温暖的,可以挡住很多外来的风霜。

    ……

    月光顺着回廊射进来,照出一道明亮的光斑。

    萧策一身暗红色的袍子,上面用细密的针脚绣出朵朵暗黑色的蔷薇,他的皮肤有些白,额角鬓发整齐。

    回廊上的萧策站在原地,垂眸浅笑,里面不乏苦涩和偷偷埋在心底的爱恋。

    不知过来多久,萧策轻轻推开房门,锦绣镶嵌的靴子踩在柔软的毛毯上,走到窗子边将窗关好,然后又回到床边。

    伸出修长的手指,一层一层的撩开青色的纱帐,女子的脸,渐渐的分明了起来。

    长长的睫毛,娇俏的鼻子,红丹丹的嘴,玲珑的耳朵,修长的颈……他的手伸到女子的身前,似乎想为她拉高被子,可是外面的风雨突然大了起来,噼啪的打在窗楞上,月亮幽幽的,淡薄的光线落在沐妍姗鬓角乌黑的鬓发上,透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那般单薄,却有隐隐有着冰冷的淡漠。

    手指停在身前一寸,终于渐渐僵硬,最后凝固成一个停滞的姿势。

    月光寂静,在他的身下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幽暗的,那般消瘦。

    更鼓幽幽,这座山水如画的大梁帝都,连更声都是以朱琴响奏,听起来,那般清脆悦耳,好似淡淡风声。

    深夜,沐妍姗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屋外笛声,便掀开被子,只穿着丝履内室鞋,踩在石板路上,微微有些冰凉。

    只听那笛声悠扬婉转,曲中力道平和,月光清寂,露水盈盈,浅云飘动,海棠依旧,远处梨花簌簌,一片峥嵘锦绣。

    一路上也没遇见一个人,白纱裙软软的拖在地上,被露水打湿,却并无灰尘,清辉浅浅,距离宓荷居渐行渐远了。

    又是那座湖心水阁,八面临风,遥遥立于水面之上,男子素衣如雪,手持一只紫笛,扶风而立,衣带轻飘,悠扬吹奏,身影萧萧,立于清冷的月色之中,修长的身形别添了几分平日难见的温润的宁静。

    沐妍姗缓步踏上乌木桥,就见男子转过头来,曲子戛然而止,看到沐妍姗也不惊慌,而是邪邪一笑,手拿笛子顽皮的一翻,说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身体不要了?”

    秋深霜露重,不觉已经浸凉了衣衫长袖,沐妍姗出来的时候没有披外套,此刻夜风吹来,不免有些发寒。

    萧策笑盈盈的走上前来,很自然的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说道:“傻子,不冷吗?”

    沐妍姗浅浅一笑,不可置否。

    “满身是伤还要出来蹦哒。”

    “你管我!”沐妍姗瞪了他一眼。

    萧策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声音里甚至带了几丝恼怒:“你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到处游荡什么?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受伤多重也不说话,将来浑身是伤疤,看你还怎么嫁出去?我倒要看看谁愿意要你?”

    沐妍姗叫道:“你才嫁不出去,用不着你管。”

    “哼哼,用不着我管,我偏要管!”

    沐妍姗上前走在当先,也不理会他,说道:“不爱跟你说话,我回去了。”

    然后话音刚落,一阵天旋地转顿时袭来,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萧策牢牢的抱在怀里了。

    “喂!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沐妍姗一惊,连忙推攘他道。

    萧策眼睛半眯着,斜睨着她,拿鼻子哼道:“就不放。”

    少女眼睛有些小火苗在升腾,声音脆生生的:“你放不放,再不放我不客气了。”

    萧策满不在乎,伸着脖子说道:“那那那,往这砍,砍不折我都瞧不起你。”

    沐妍姗气鼓鼓的嘟着嘴,胸脯起伏,叫道:“萧策,你怎么这么无赖。”

    萧策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的样子。

    夜风瑟瑟,轻柔的吹起两人的衣袍,像是翻飞的蝶翼。

    夜微凉,四面都是明澈的湖水,萧策横抱着女子漫步在乌木桥上,两岸柳枝低垂,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惊起一池涟漪。

    萧策一边走嘴里一边哼着一曲欢快的小调,那曲调是极欢悦的,像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总是十分的明朗。

    沐妍姗靠在他肩膀上,没有去问他为何明明身手不凡,却在当初的密林战中丝毫也不显露,也没问他那天是哪里来的消息让他来救自己,更没问他那支战斗力极强的军队是哪里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都有自己不愿意展露人前的一面,尤其是这些天家贵胄,明黄色的绸缎之下,压制着的,是太多厚重的负担。

    那些原因太沉重,她不忍揭开,也看不懂。月夜清冷,微风却和煦,他们静静的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的,是谁遗失的碧湖水阁之上的浅浅心伤。

    三个月后

    这几个月沐妍姗一直通过暗卫调遣部队,麻烦的很,想来自己也想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准备回宫了。

    萧策来看她,很多时候会有这样的幻觉,觉得一切还是三年前,她受伤住在金吾宫内,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想走了。”

    萧策毫不奇怪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他蛮有兴趣的笑着问:“那你想要去哪呢?”

    沐妍姗微微一笑“去做我该做的事。”

    男人的声音低沉清冷,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他静静的说:“沐沐,你这一生,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呢?”

    沐妍姗就那么愣住了,夜风穿堂而过,吹在她的鬓发衣衫上,萧策轻轻揽住她的肩,用手压住她的头,就那么很自然的环住她,不带一丝□□。

    他淡淡的吐了一口气,轻声的说:“沐沐,这个世上,有很多活法的。一世贫瘠也是活,荣华繁盛也是活,碌碌无为也是活,酒鼎奢靡也是活,为什么你却总是要为自己选一个最艰难的活法呢?你这个样子,莫不如是寻常市井的百姓,也好过活的如此疲累。”

    萧策的声音缓缓传来,钻进耳朵里,沐妍姗靠在他的怀里,思绪都是凝固僵硬的。

    她想,何尝不是呢?

    倘若真是寻常市井中的百姓,想必也不会有如此重的孽缘,不会有如此深的牵绊,即便是会有背叛和辜负,有欺骗和离弃,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月光静静的照进来,洒在他和她的肩膀上,沐妍姗突然那般累,她想一辈子这样也挺好的。

    “沐沐,希望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你自己不放自己一马,谁也救不了你。”

    临走之前萧策站在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对她笑着说道:“沐沐,你仔细想想,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对你这样好,甘心情愿的为你放弃很多事,为你出生入死,为你散尽家财,为你抛却所有,救你于危难生死,却并不告知你。这样的人本就不多,你要好好想想,想好了之后告诉我,我就给你置办一份嫁妆,然后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窗外梧桐红黄,遮连蔽日,天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进来,一片金灿灿的纸醉金迷。

    她站在清寂的大殿中,仔细想着萧策临行前的那句话,仔细推敲起在小镇最后的那一场战役,何时攻打,何时设防,何处退兵,何人掩护,几路大军出击,几路大军阻截,谁能及时传递讯息,谁能雷霆出现于境内,还有萧策所说的,谁会对她这样好。

    尘封的念头一点一滴的钻出来,像是一丝藤蔓,将她的身体缠住,月亮升起,月亮偏西,月亮弯弯的挂在树梢,月亮落下,日头升起,又是一个绚丽的一日。

    翌日傍晚,沐妍姗派人去郊外整编部队,自己则是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萧策突然冲进大殿,一把拉住她的手,大声说道:“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萧策素袍华衣,拉着她的手,大步的奔跑着,风从他们的发丝间穿过,轻飘飘的,好似最上等的云锦纱帐。

    来到一处沐妍姗从没来过的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踩在露水上,拐过几道小门,扶开一丛碧柳,一汪清澈的碧湖顿时出现在眼前,只见满满的荷叶堆积,接天蔽日,素白的莲花好似雪雕,幽香逼人,令人闻之欲醉。

    沐妍姗顿时有些愣住了,她转过头去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萧策一笑,拉着她的手蹲下去,伸入湖水之中,沐妍姗轻轻的叫了一声,很是惊讶。

    萧策得意的笑道:“我聪明吧,我一早就遣人埋好了莲藕在下面,又引来温泉的水,一夜之间,花就都开了。”

    沐妍姗掩嘴笑道:“了不起,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你钱权都有了,于是连花神都得听你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说法倒新鲜。”萧策笑道:“走,跟我来。”

    两人沿着石径一路走到湖边,萧策显然对此处十分熟悉,带着沐妍姗一路上了一只小船,然后站在船头,轻轻的一撑浆,小船徐徐离岸,缓缓的滑入碧湖清池之中。

    清风徐徐而来,带着清荷初绽的幽香,烟水十里,浩浩荡荡,万千风荷掩映于水汽之间,清辉濯濯,幽然晃动好似镜面冰破。

    小船穿梭在青碧荷叶之间,大朵的荷花在左右推攘,有着一种近乎奢靡的香甜。

    沐妍姗毕竟是女子,她手拂过几朵白荷,睫毛弯弯,静静微笑。

    萧策放开船桨,坐在船头之上,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远处的宫灯倒映在池水之中,清澈的水面上浮起大片大片的绢红盈黄,绮丽如雨后彩虹。

    沐妍姗转过头来,对着萧策微微一笑,说道:“萧策,谢谢。”

    “谢我?谢我什么?”男人的眼睛弯弯的,微微向上挑,带着几分男人特有的深沉和狡猾。

    他的眼睛半眯着,幽光闪闪,似乎隐藏了许多东西,也掩盖了许多东西。

    “谢谢你这段日子照顾我,若不是你,我也许已经死掉了。”

    萧策微微一笑:“那你还真该好好谢谢我,救命之恩非比寻常,要不你就别走了,留在大梁以身相许吧。”

    流水舒舒,有淡淡的声音响过,合着他们零星的话语隐没在十里风荷之中。

    小船摇曳,浮萍分了又拢,轻轻如鸿毛,随波逐流缓慢游荡。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小舟轻触岸边,这池子本就不大,这么一会,竟然到了头。

    两人下了船,然后缓缓的走向宓荷居。

    灯火照在他们的身上,那般洁白和苍凉,略略有几分萧瑟,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影影栋栋,不断的重合,又再分开,重合,又再分开,终究越离越远,毕竟,那是两个影子,而且,从不曾牵扯到一处。

    转眼间,已经到了宓荷居的门前。

    两人站在那里,有着一瞬间恍惚的仿佛过了许久,萧策懒散的靠在一棵石榴树上,殷红的花瓣好似胭脂一般,扑朔朔的落满了他的一身,额头和鬓发间都沾了浅浅嫣红,远处的灯光照射过来,越发有着一瞬间的恍惚。

    “沐沐,好好活着。”

    “嗯。”

    萧策的身影渐行渐远,沐妍姗也缓缓的转过身来,月光照射在他们两人之间,那片无人的白亮,渐渐扩散,终于笼罩了整个寂寞的宫廷。

    沐妍姗离宫的那一天,天空仍旧下着雨,她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带着简单的行囊就骑着马出了正阳门,潇潇细雨洒在她的肩上,可是却显得有那样的勃勃生机。

    萧策仍旧是那个我行我素的皇帝,他此刻正坐在国子大殿的殿顶,一身拢纱暗红长衫,坐在高高挑起的飞檐上,国子殿下是一片担忧哭喊咆哮的大臣们,他却仿佛没看到一样,带着芳香的熏风吹在他的衣角上,扬起里面袖箭图纹,他望着远远的蔷薇御道上,少女一身鹅黄布衣,骑坐在白马上,两侧是连绵的梧桐,夺目的色彩如同一幅绚丽的书画。

    六个月的相伴,已经够了。

    他这样微微笑起来,横笛吹奏起一首欢快的曲子去欢送她,笛音清亮,像是婉转的百灵,穿透了这座宫廷的奢靡繁华,一路跟随着她的身影,走出了一重一重的宫门,越过了黄金的门槛,高高的围廊,暗红的宫墙,去了一个广阔的天地。

    眉山相护,孤骑赴会,被家族排挤打压,险些断送大好前程于尘埃之地。

    败走悦贡,九死一生,形如狡兔却无有三窟,置之死地而退无生路,家国摒弃,沦入宵小之列,遭万千黎民唾骂,死不能入宗庙族谱,终成帝国第一叛贼。

    绝地异起,以一人之力扭转外世青海之乾坤,赫赫之威威慑西蒙,时机尚未成熟,却挥兵东进,只为挽红颜于一线命垂。

    大魏磨刀霍霍欲图大梁,甘愿抛却显赫之基业返回故土,以百万之军做赌,终得偿微薄之心愿。

    宇文玥,我一直以为我才是这世上最疯狂的人,可是面对你,我却终知自己的浅薄狂妄。

    萧策心中浅笑,和一个疯子,该如何争抢?

    我们都是早已被上苍钦点了戏码的棋子,我挣不脱,燕洵也挣不脱,唯有你,有勇气一次次挣脱逃逸,又有勇气一次次跳入漩涡,我终究输给你,输的心服口服。

    曲调异常轻快,合着下面百官们粗重的哭声显得是那样滑稽,孙棣站在宫殿之下,望着那个看起来大逆不道的身影,听着充耳的欢乐曲调,却觉得异常寂寞。

    宫殿的路长且清冷,两侧是高高的宫墙,依稀可以嗅到宫外的清甜香气。

    这样明媚的暖日之下,是谁的心底漾起一层轻轻的涟漪,挑破了每个子夜时分的寂寞雾霭,拨乱了寂寂锦宫中的浅浅玉尘。

    他一直是如此,以微醉的眼睛看透这世间的一切清醒。

    “陛下,明明楚乔更像芙公主……”

    “是啊……”可是她那么耀眼,让我怎么移得开目光啊……

    姗儿,那么优秀的你,我怎么舍得不爱?

    夜幕渐渐降临,官员们哭的嗓子都哑了,有几个老臣发了羊癫疯,已经早早就被抬下去了。

    整座宫廷都被掩盖在一片奢靡的灯火之下,煌煌宫灯透过金吾宫的千百扇宫门窗扉,静静的照耀着金吾宫的夜晚。

    记忆纷乱头绪,如同从绢布上扯下的一根细丝,轻轻一拽,整匹华丽的绢布全部散乱,徒留一片奢靡的残红。

    萧策从梯子上一步一步的爬下来,百官们哭着爬过去,大叫着陛下要注意身体,勿要肆意胡闹云云。

    “诸君果然对朕忠心耿耿,今日朕已经想明白了,爱卿们快快平身吧。”众人顿时涕零如雨,心道皇上总算顿悟了。

    “为了仔细反思朕的所言所为,朕决定,罢朝三日,大家也回家好好思量,研究济世富国之道吧。”说罢,就在众多大臣呆愣的目光中扬长而去,还没走出国子殿,就迫不及待的对内侍说道:“连宴三天,把这次所有入选的秀女都带到柔福殿来。”

    诸人无语,帝王得意的大笑而去。

    我们都是命运手下朝生暮死的浮游,仓促之间,便隐现数十年峥嵘冷热。

    沐沐,但愿你能走得出去。

    大梁地处赤水江南,气候宜人,一路假山流水,小桥花树,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般连绵起伏,重叠不绝。

    萧策像是一个半大的疯孩子,拉着沐妍姗在被月光笼罩的宫阁殿宇中奔跑,夜风有些大,吹得沐妍姗披散的长发在背后纷飞张扬,几次都险些迷到眼睛。

    沐妍姗挣扎着站起来,萧策眼眸闪过一丝失望,不过他掩饰的很好,萧策拉着她坐下,然后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仍旧青白消瘦的脸孔,眉心轻轻的皱了一下又缓缓放松,旁边放着一只精巧的篮子,献宝般的说道:“有人送了石榴来,想吃吗?”

    他拿出一只石榴,亲手掰开,露出里面一粒粒殷红的珍珠,他探过头看着沐妍姗,笑眯眯送到沐妍姗的嘴边,张开嘴,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姿势,说道:“沐沐,张开嘴,像我这样,啊——”

    “萧策,谢谢你。”她的声音清淡如水,很平静。

    远远的,是那么美,那么惹人羡慕。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繁华的建康一片喧嚣。

    月亮浅浅的一弯,光华莹白,如水银般倾泻一地,整个金吾宫都笼罩其中,如烟水华,雾气迷蒙。

    “夫人!夫人,您还没穿鞋子呢!”身后小丫鬟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紧赶慢赶的跟在了后面。

    夕阳火红,碧水悠悠,沐妍姗一路赤着脚提着裙摆,奔跑在古朴的回廊之上,只见远远的碧湖之中,荷叶遮天蔽日,青翠油绿的一片,一座精致却又透着古朴气息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建成,朴实无华,原木上还有着树木本身的纹路,依稀可见那一圈圈迂回的年轮。

    水阁八面通风,并无围栏,湖面上的风吹过清脆的荷叶,从水阁中穿行而过,撩动挂在水阁中那一层层青色的纱帐翩翩欲飞。

    “好了,不说这些了,不管什么原因你能来大梁一次不容易,我今天就尽尽地主之谊,走,我带你出去玩去。”

    轻风拂来,碧波荡漾,乌木桥上男子拉着女子畅快的奔跑着,清风撩起衣抉,如同展翅的凤凰。

    “萧策?”

    “好哈哈哈,是本太子,沐沐想不到你这么想我,这才过了几日你就跑我怀里了。”

    沐妍姗醒来那会儿,细雨刚刚停歇,月光钻出云层,将青白的光柔柔的洒在宓荷居的寝殿上,秋意阑珊,露水滴在宽阔厚大的梧桐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沐妍姗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腾的一下跳下凉榻,挥开叮叮当当的帘子就向外跑去。

    “夫人!夫人……”大约十多名粉衣宫装的少女跟在沐妍姗的身后,手拿着鞋子朱钗披风等事物,哝哝软语,声音如棉。

    奔的近了,只见男子突然咧开嘴轻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像是一幅上了色的工笔画,眉梢微挑,眼若柳丝,他突然放下长箫,然后张开双臂,笑容满面的说道:“来吧沐沐,给我一个久别重逢后的火热拥抱吧!”

    说着萧策冲过去把沐妍姗搂在怀里,旋转着做到椅子上,让沐妍姗舒服的靠在自己怀里。

    漫漫青纱飞起,水阁的正中一名年轻的男子斜倚在一根方木廊柱上,曲着腿坐着,手掌边是一只精致的银质酒壶,也没有杯子,只有几颗刚刚剥开的莲蓬,嫩白的好似珍珠一般洒在地上。

    他的手上,是一只通体青碧的长箫,他并没有吹,只是来回的在手指间转动着,灵巧翻飞,回旋如舞。湖面上略略起了层雾气,遮住男人的眉眼,只能看见他大红的衣角在清风中衣角轻动,好似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沐妍姗刚被救回来的时候,整个朝野都是一片激烈的弹劾,文武百官们终日哭谏死谏上吊谏层出不穷,萧策瞪着眼睛跟他们吵了十多日终于恼了,在早朝上一脚踹翻了王位,怒声呵斥道不做皇帝了,谁爱做谁做。

    百官们被唬的大惊失色,在长信宫外跪了整整两天才把这个刚刚登基没几年就已经罢工七八十次的皇帝请上了位。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提沐妍姗半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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