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她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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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梅迟会趁着大家都睡下了独自来到小河边,对着一清如许的水面咿咿呀呀唱上几句。与其说这是梅迟怕自个儿的功夫下降导致日后无法登台,不得不抽空练习基本功,倒不如说带了几分顾影自怜的心思,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追忆早前在戏台子上风光无限的岁月。

    说到底,都是无望之后的选择。

    那时候梅迟着实是从天堂直接落到了地面,以相当惨烈的方式被迫接受了事实,每当闲暇的空档,他都会感慨自己的命途多舛。夜半三更久久未眠,好不容易睡着又从稻草铺就的席子上骤然惊醒的时候,梅迟想得都是如何才能逃离这个见鬼的地方,回到自己正常的人生轨道,重新站上戏台子,把属于自己的荣光一件件拿回来。

    诸多负面情绪盘踞在梅迟心中,他以为这是人生的最谷底,却不知道他居然会阴差阳错地在这种情况之下遇到心上人,硬生生扭转了这段黯淡无光的年岁。

    而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的人,又怎么可能修成正果呢?

    真正的孽缘向来悄无声息又无法抗拒,在遇到那位姑娘之后,足以改变梅迟此后的全部命运。

    那姑娘是梅迟的心上人,也是浪荡荒唐的公子哥,难得的一次情窦初开。

    在村落里梅迟借住在一家农户,而那位姑娘正是那户人家的隔壁邻居,本姓肖,名字也叫萧,据说是取自于杜甫的那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声肖萧喊起来温柔委婉,像是隔了绕着半山腰的袅袅雾气,惹得枝叶茂密的树木微颤,在一众“某芳”、“某花”、“某兰”中说不出的独特,每次唤起名字时话语尾音里都像掺杂了诗情画意。

    据那位肖家姑娘说,这名字是她早逝的生父取的,她家里早前家里出过教书先生,父亲也算是半个文人,从小就会教她读书习字,该学的诗词书目一样都没落下。姑娘底子打得好,聪明又有灵气,父亲布置下来的那些文人名著和四书五经都是翻得滚瓜烂熟,还会用那一手写得极好看的小楷去誊些诗句,虽然平日里干的都是农活,穿得是普普通通的荆钗布裙,却偏偏举手投足带着几分风韵,有着与这个小村落格格不入的情怀。

    肖萧喜欢看书,诗集杂文、章回甚至英译的国外文本,就没有她不喜欢看的东西。在这个偏远村落,能得到几本书实属难得,所以这些书都成了肖萧的稀罕玩意,她总是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私藏翻阅好几遍,认认真真在扉页上进行批注,写上几句读后感想,遇上喜欢的段落,她还会拿毛笔沾墨抄录在宣纸上,再小心翼翼地收在抽屉里。

    闲了肖萧会用卖绣囊绣帕攒下的零花钱买些戏本子看,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牡丹亭》、孔尚任的《桃花扇》、洪升的《长生殿》,她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来了兴致肖萧还会自己创作几句戏词,做农活的时候时不时地哼上几句,虽然完全不会京剧的四功五法,倒是因为嗓音婉转而显得相当动听。

    这样的潇洒日子过到她十五岁的时候,直到父亲染了肺病过世,她才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持家上,只在闲暇时候才能看书了。之后肖姑娘一直独居,因为模样好看,各方面条件在这个村子里拔尖,上门提亲的小伙子络绎不绝,暗她的人也是一大把。

    不过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完全没有入肖姑娘法眼的,大抵是她觉得跟那些俗人没有任何共同话题,自己也不该拘泥于这样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不想轻易地把这辈子交代出去。

    这样拖拖拉拉就是好些个年头了,村子里的人对她的印象从最开始的水中月镜中花,变成了落井下石般的看笑话,那些追不到她的小伙子起初还会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心,后来认清确实毫无意义,当年的好感也就尽数成为了利剑,反而开始看不惯她了。

    大抵太过耀眼的人呆错了地方,也是一种不合时宜。

    所幸肖萧将人情冷暖看得极为透彻,她没指望着旁人的褒奖,当然也不在乎他们的嘲讽,对于爱情更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态度,凡事都讲究个缘分,她从来没有苛求过什么,也不是非得对谁动心不可。

    而这样的矜傲,在遇到梅迟的时候尽数瓦解。

    她知道,这位机缘巧合沦落至此的梅公子,就是她想要的人。

    整件事来得太快,没有周旋的余地,也没有任何转机的。

    梅迟一夜之间从城里大宅搬了出来,沦落到他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光顾偏僻村落,跟他曾经不太看得起的农民们做着收麦喂猪之类的农活,一身看家的京剧本领毫无用武之地,只能沦为一段如梦似幻的前尘往事。

    大抵因为家境良好,梅迟梅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肆意潇洒,大有几分风流贵公子的意思,说一句迷倒一众佳人小姐也不为过。

    平日里梅迟出手阔绰,身边不乏一些同样有祖上庇荫的公子哥,完全是社交场上的一把好手。而与那些纨绔公子不同,他是地地道道的京剧世家子弟,有着一身扎扎实实的台上功夫,那一手旦角戏登峰造极,到了戏台子上风光无限,年纪轻轻就被同行们尊称一句梅老板。

    像是梅迟这样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打从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没经历过大风浪,人生顺风顺水,当然不会懂什么叫收敛,也不知道感情和尊重都是相当稀罕的东西,在尚且可以得到的时候不论如何都该感恩,即便是不喜欢也应该珍惜。

    世间情爱最为公平,早晚有还回来的时候。

    人大抵是无法与时代抗衡的,尤其是往前数几十年的复杂时候,突如其来的陌生时局闹得所有人都乱了阵脚,在一片惶惶不安之中,梅家当然不免其俗。梅家赋予梅迟的光环很快被遭遇的特殊动荡尽数没收,他身上的优越感在时代车轮面前被碾得渣滓都不剩,全部的荣光都随着挫败的自尊心一起,变成最可有可无的东西。

    梅迟从云端跌到地面,才终于发现原来除却那些虚无缥缈的奉承和追捧,自己什么都没有,不论是情感和心性,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面对顾南乔的诸多疑问,肖女士什么都没说,只是自然而然地揽过女儿的肩膀,并肩走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银灰色轿车那边,随手拉开了车门。

    这一连番的动作肖芳然做得相当熟稔,甚至可以称之为理所当然,就好像她并不是久别多年突然归来,而是单纯在女儿放学的时候接她回家。她刚刚摘下自己的围巾系在顾南乔脖子上,也仅仅像是普通母亲在大雪天看到孩子穿得单薄,忍不住嘴上叮咛几句,还要赶紧替她加一件衣服。

    所有细节里都透着粉饰太平之下的掩饰。

    那时候的梅迟身边不乏红粉知己,倾心于他的姑娘家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也落得潇洒,和身边的姑娘若即若离,享受着与生俱来的荣光,信手捏来的哄人手段和动人情话一样不值钱,仅仅只把这当成情场上的左右逢源,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梅迟在最肆意妄为的年纪毫无负累地放纵和消耗着,因为年少心性,他压根没有想过定下心来。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风流成性的人也有被束缚住的一天,越是不把感情当回事,几番兜转之后便越会被情爱困死在命运的沼泽里。

    这一切追溯起来,不得不从梅家祖辈开始讲起。

    梅家在京剧世家一直地位巩固,影响力时至今日没有任何衰减,在北平岳氏江南孙氏等几家世家渐渐销声匿迹之后,梅家非但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反倒发展得越来越好。这与梅家强大的人脉关系网,还有他们与纪家深厚的关系固然有关,可最重要的原因却是因为他们除了京剧世家这一层身份,还是世代经商的商业大家族,背后有很强大的物质基础作为支撑,才能做到经久不衰。

    而那些穿得简洁而单薄,乍一看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人,大抵都是私家车出行,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支撑体面,才能维持物质条件堆叠出来的优雅,不必计较太多别的东西。

    这类人普遍日子过得不错,而肖芳然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那些关于梅家的惊天内幕,还有她当年离开的原因也都跟着清晰,笼罩在层层迷雾中的过去被骤然翻出来,那些没人触及的事情撕一道缝隙,全部秘密也终于有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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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说那是肖芳然与梅家的恩怨,不如说是留在上一辈的一段往事。

    那辆银灰色的轿车里开着空调,连车钥匙都没有拔,显然肖芳然是没有打算在室外久留的。狭小空间内可以闻到淡淡的车载香水味,是有些清甜的花香调,余味悠长又不会过于甜腻,丝丝缕缕弥散在鼻息间,没来由地让人的思绪平静下来。

    而直到此刻,对上顾南乔问询的目光,肖芳然终于不再兜圈子,不紧不慢开了口。

    这句平淡的话语里头,夹杂着顾南乔相当复杂的情绪。可是肖芳然却像压根没听出来似的,或者说即便是听出来了,她也懒得回答这些问题,只是颇为散漫地勾起唇角。

    冬天是最能看出阶级和生活状态的季节,路边小贩或是需要在数九寒冬中长时间呆在户外的人惯常穿得最多,毕竟他们的工作性质剥夺了无谓的美感,首要的任务就是保暖。

    而忙碌的上班族们也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优雅和实用之间寻找难得的平和点,不会一味追求外在的漂亮。毕竟不论是等公交还是等地铁,都是一件相当耗费热源的事情,从公共交通的站台到单位的距离更是被大风和低温摧残的重灾区,美丽冻人倒无所谓,可真冻出病来导致请假旷工,那就是直接和当月工资全勤挂钩了,没人愿意做这样的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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