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看着她一次次的远离，看着她一次次的背弃，看着她一次次的站在他的对面。
她是他心底一道常年不能愈合的伤，伤口里养着蛊，已然溃烂、腐败、深入骨髓血肉，非死亡不能治愈。
时间那般急促，快的抓不到一个尾巴，沐妍姗大滴的眼泪无声的滚落，她颓然的上前两步，像是一个仓皇失措的玩偶，无能为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处，缓缓的移动、下沉，冷风如同呼啸的野兽，横扫过地上的白雪，在他们之间扬起大片惨白的雪雾，好似一朵朵亡灵的白幡。
寒冷的水一瞬间就覆盖住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那孤高微扬的下颔，就连那乌黑的头发都一闪而没，消失在这冰天雪地的万丈冰湖之下。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看着湖中的宇文玥渐渐下沉，那一刻她想，就这么随他去吧，这一世也就这样了。
什么称霸天下，什么雄才大略，什么王侯将相，都去死吧！
她得到天下又如何，高台那么冷，唯一能温暖自己的人已经走丢了。
那一刻，她决心放弃所有，了却尘缘，放手一切，落入水中。
这一世，就这样吧……
好冷，冷的像是锋利的冰刺，狠狠的刺入她的脚掌和小腿，刺入了她的腰身和脖颈，她不挣扎也不寻找，任由冰水将自己淹没，一点点向下沉去。
阳光从头顶照入幽深的水下，眼前不断的飘过挣扎的影子，有血腥的味道回荡在水波之间。
宇文玥，等我……
沐妍姗缓缓闭上眼睛，冰水鲜血混在一处，身体渐渐僵硬，冰水一点点吞噬她，将她拉入无尽的深渊，沐妍姗竟然释然的勾起嘴角，心里竟是一份解脱的快意。
忽的，她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腰，有人再拉着她向上。
不要，她不要上去，骤然睁开双眼，她拔出腰间的匕首，砍断那条不知在什么时候缠住她的绳索。
然而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按住她的手腕，那般有力，比水还要冷，决绝的制止住了她的动作。
灵犀般的回首，清俊的容颜猛然映入眼帘，乌黑的眼，惨白的唇，高挺的鼻，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手握着她的手，用力的将她往上推，鲜血从他的伤口中不断溢出，涌入了沐妍姗的口鼻，沐妍姗定定的看着他，勾唇笑了。
宇文玥，我找你来了，我不会再推开你了。
抢过她的匕首，宇文玥拉过她的手，手指摩挲过她的手心，一遍一遍的凌乱书写。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沐妍姗苦笑着摇摇头，紧紧攥着宇文玥的手腕，心意想通，心里说道。
你活着，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隐居山林，生一双儿女，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
你死了，那我们就一起死吧，既然活不下去，那我们就一起走，黄泉路上，我陪你！
宇文玥眼眸很温暖，里面是无限的情深，缓缓的摇头，心里道“活下去。”
沐妍姗不管，紧紧拉着他，就是不要跟他分开。
你是不是怪我醒的太晚了，我不是不喜欢你，可是我不能说，宇文玥现在我明白了，我怕了，你不要丢下我，我知道自己错了。
我不要一个人上去，我不要一生活在对你的亏欠之中，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我不要！
腰上的力量不断的将她拖拽上去，她已经被冻僵，只有手指仍旧在死死的抓住他。
从来不知，原来他的死会让她这样心慌，从来不知，原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这样深入她心，从来不知，原来所谓的敌人不过是她为自己找的一个不去正视的借口，从来不知，看到他的离去她竟会如此的心若刀割身如凌迟。
宇文玥宇文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如此残忍，不要让我一生背负一生痛苦，如果我无力偿还，那就让我用性命陪着你一同赴死，也好过活在这个已然让我绝望了的世界！
光线越来越盛，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他温和的眼睛，手指绝望的扣着他的臂弯，所有无法出口的话语都透过那奋力的指腹传递过去，她仍旧在拼命的摇头，紧紧拉着那个人。
痛苦和恐惧如同无止尽的深渊，将她渐渐的吞没，她抓着他，不肯放手。
宇文玥仍旧是如此英俊，生平第一次，他如此温柔的望着一个人，多年的夙愿如同一个短暂可怜的梦，在一瞬间得到了浅浅的回应，他用力的划水，轻轻向上，伸出双臂拥住她单薄的背脊，然后，在她的嘴角处，留下一个温柔冰冷的吻。
姗儿，我爱你！
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混在水中沾在宇文玥的唇角上，绝望似乎在一时间将她的心脏刺破了，冷水呼啦啦的涌进来，填满了她心底的隧洞。
她的身体已然完全僵硬，腰腹上的力量不断袭来，她缓缓向上，缓缓向上，手臂渐渐拉直，宇文玥一点一点的掰开她紧握着他的手指，两只手终于分开、交错、越来越远，沐妍姗颓然伸着手臂，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沉下去，一点一点的沉下去，清澈的目光被水波淹没，温暖的嘴唇苍白若纸，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
心底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天光射入水中，她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唯剩他的眼睛，温柔和坚定的望着她，似乎仍旧在一遍遍的诉说：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有很多心愿。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对别人说过，可是蓦然回首，却恍然发觉竟有另外一双眼睛，默默的注视在她的背后。
破水而出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一瞬间那般恍惚。
严晨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完全听不到了，她的一切都死在了下面的那个冰湖中，如今走出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血肉了。
雪原上的风静静的吹着，天上飞过苍白的鸟，太阳就要落山了，风雪已经停住了，日头像是血一样的红，在落日山的方向投下万丈红光，真好看，真漂亮。
可是这一切，他终究再也看不到了。
她突然开始心慌，身体瞬时间神迹般的有了力量，让她不顾一切的一把推开严晨，踉跄的向着破冰处奔跑。
严晨大惊，几步追上来紧紧抱住她，她离那个碎口只有不到五步远，却被死死的抱住，一步也不能上前。
她的绝望和心痛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袭来，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的跪在地上，悲声的嚷：“出来啊！你出来啊！”
为什么不要我陪你一起走，为什么！
这样的世间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这么冷，这么苦……
宇文玥，不要把抛下我，不要！
一口鲜血蓦然间喷洒而出，落在严晨的手腕上，她绝望的哭倒在地，身体好似秋风中的树叶，剧烈的颤抖着。
“姗儿！”
楚乔在耳边叫着她的名字，她却觉得那声音一时间是那般的刺耳。
她猛地回过头去，止住悲泣，目光清冷的望着她。
那是怎样的眼神？
愤怒，憎恨，失望，悲伤，一一滑过，最终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和痛心。
她望着她，眼泪一行行的流下，多年的希望全部破碎，所有的坚持和梦想化作飞灰。
楚乔之前的担忧害怕和心疼，终于在这清冷如雪的目光冷却下来了，她讪讪的松开手，抱歉的跌坐在地上。
她顺着楚乔身后看去，却只看到燕洵铁青色的脸孔，男人的手像是锋利的刀，定定的举在胸前，似乎马上就要用力的挥下。
沐妍姗真的怒了，脸色阴沉紧紧捏住燕洵举起的手，只听骨骼碎裂的声音出现，燕洵一点点跪下，跪在沐妍姗面前，沐妍姗冷嘲，咬紧牙关“还不是要跪在我面前，燕洵，好好生路给你选可你不走，却要选一条死路，你说你蠢不蠢！”
“沐妍姗！你狼心狗肺！我是为你好！”那一刻燕洵才知道沐妍姗能量有多大，自己一个七尺男儿，完全被她压制的死死的。
“为我好？”沐妍姗冷嘲一声，伏身在燕洵耳边轻轻的喃喃，却是那样的阴狠“你今天做的很好，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你看着燕北是怎么因为你的愚蠢而陷入地狱的！”
既然我不能陪你，那么宇文玥你在天上看着吧，我要你后悔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间，我要你看着没有你的大魏如何在我的铁骑下支离破碎！
沐妍姗眼睛是深邃的，那一刻那双眸子染上了血色，勾起的嘴角显示着这个女人有多阴狠。
“我不希望有人活着走出去！”
回答沐妍姗的是震天的呼喊。
下一秒，程鸢被绑着丢到沐妍姗面前沐妍姗丢开燕洵叫人绑了，垂眸看着程鸢。
程鸢不停的求饶，沐妍姗勾唇看着地上宇文玥的鲜血，云淡风轻的道“你知道人彘怎么做吗？”
程鸢面如土色，无望的跌坐在地上。
沐妍姗很满意他的表现，伸手接过锦帕擦拭着手上的鲜血，然后随手丢掉，雪白的锦帕带着鲜血落入凡尘，一如沐妍姗的心。
“没关系，有人会教你的！”
沐妍姗随意的摆摆手，两个高大的军人便把程鸢托了下去，沐妍姗喃喃道“记住，人不能死，死了就不好玩了。”
“是！”
大地吹起冷冽的风，将苍白的颜色一点一点的蒙上了她的双眼，她的神智渐渐飞走，恍惚间，似乎又看到幽幽深湖下的那双黑眸。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冥冥中，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绝望的闭上双眼，委顿于地，就此沦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惟愿大梦一场，再也不要醒来。
“诛灭！”
“是！”
这一场二十万对二十万的战役，黑翼军惨败，二十万人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出来，燕洵就这么看着，看着自己的军队任人宰割，一点点被屠戮殆尽。
战场上一片白刀如雪，黑鹰军在这样的冲杀之下好似秋风的落叶，不到半盏茶间，就已经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沐妍姗缓缓走过来，狠狠的捏着燕洵的下巴，逼迫他看着一切，声音如同冰湖的寒水一般：“这就是你带给他们的，燕洵，看见了吧！”
楚乔突然觉得她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两个人了，燕洵不是真的为沐妍姗着想，他只是想杀了宇文玥，消灭宇文玥带给自己的耻辱，沐妍姗已经失去理智，她的眼眸里满是鲜血，只有杀戮才能平息她的愤怒。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二十万黑鹰军尸体堆积如山，大雪纷飞落下化作血花，浓黑的血液流入冰湖，一点点将其染成血红。
这样的世界真的太可怕了。
“燕北王燕洵，受小人蛊惑指挥失误致使黑翼军二十万将士死于非命，燕洵罪大恶极理应处死，念及其燕北一族血脉，恕其死罪，燕洵自愿待在燕北宫思过终身，念其功过，准！”沐妍姗朗声道。
这里都是沐妍姗的人，任凭沐妍姗怎么说都是对的，燕洵声嘶力竭的怒吼：“沐妍姗，你这是囚禁！”
沐妍姗回眸，自上而下的蔑视燕洵，冷冷的道：“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随即冷哼一声，自嘲道“那就是四年前救了你，救了你的家人，我以为我养大的狼不会咬我，可惜狼终究是狼。”
“阿楚，你要走还是继续随他，我尊重你的选择。”
楚乔偏头看了眼燕洵，随即握紧他的手“我随他。”
她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她帮沐妍姗做了点事情，今天的燕洵已经是具尸体了。
寒风依旧，雪花被卷起，缓缓覆盖住那破碎的冰面，天地萧索，咫尺黄泉。
“通知美林关驻守，攻城！”
“是！”
北风呼号的吹着，漫天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而下，遮住了天上的月亮，苍鹰在云层上盘旋，发出凄厉的尖啸，四周白茫茫一片，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
报应来的如此之快，方才的屠杀再一次上演，刀锋的撞击声响彻全场，刀术娴熟，装备精良，动作干脆，一刀切中要害！
狂风如利刃加身，黑沉沉的天幕下，大雪纷飞，刀锋如银，沐军的战斗力恐怖的惊人，到处都是厮杀声，到处都是劈砍声。
“我要整个大魏和燕北为他陪葬！”
“是！
战刀齐齐挥出，二十万沐军齐刷刷的单膝点地，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那个站在高处的少女，齐声喊道：“生死不弃！永无二志！”
她还是那么年轻，甚至有些稚嫩。
可是，这个世上有一种人，无论她看起来有多么的弱小，但是她的精神，她的视线，都像是一团火焰一样，只要靠近，就会有无穷的力量散发出来。
让人欣悦臣服的跟随，让人心甘情愿的效忠，而沐妍姗，正是这么一种人。
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可以完全忽略掉她的年龄，她的阅历，因为她名副其实，因为她众望所归！
沐妍姗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勾唇微笑。
宇文玥，你好好看着吧！
沐军开始斩杀两万黑翼军，只是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坚硬的冰层顿时瓦解，冰面碎裂，寒冷的水轰然间蔓延而上。
沐妍姗转过头去，透过眼帘的血污，眼睁睁的看着宇文玥的身影一闪，跌落寒冷的冰水之中，赤水的坚冰刺入肌肤，带着妖艳的惨红，他的眼睛望着她，那般平静，没有怨恨，没有仇视，没有欣喜，没有绝望。
“保护将军！”
月大满身箭矢，一条腿已然被砍断，却好似猛虎一般一跃而起，扑到在宇文玥的身前。
残余的月卫周身鲜血淋漓，即便是只剩下一根手指，也在全力的爬着。
“不要！”
沐妍姗嘶吼道“给我杀！杀啊！”
“是！”
“好好，我不哭，你起来，我带你离开。”沐妍姗慌乱的抹去脸上的泪水。
宇文玥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子。
天与地都笼罩在茫茫无际的无边飞雪里，茫茫的白映衬着惨烈的红，像是炫目妖艳的花，冷冽的开在冰原上。
箭矢并未射中他们，而是好像一只只铁手，深深的插入坚硬的冰层，倒钩刺入冰面，死死的抓住。
燕洵一声令下，两万匹战马蓦然转身，齐齐人立长嘶，千万条马鞭急挥而下，战马迅速扬踢，嘶鸣着向远处奔去。
世界突然间变得那般安静，风雪似乎也止息了，她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苍穹上飞过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他们的头顶掠过，轻飘飘的，那样自由。
两万黑鹰军骑在马背上，同时发箭，密密麻麻的弓箭像是云朵一样遮住了阳光，天空瞬间沦入黑夜，金属的瀑布滑过半空从天而降，箭尾拴着长长的绳索，箭头闪烁着锋利的倒钩，向着宇文玥的方向，激射而去。
那一刻她只知道，她想要一个家，一个和宇文玥的家。
“不哭……”
身后再次传来机弩的声响。
沐妍姗回眸紧紧盯着燕洵，燕洵知道翻盘无望，只能放手一搏，让宇文玥给自己陪葬。
“放！”
风声在她的耳后响起，箭矢刺透了连绵的雪雾，她回过头去，终于看到了燕洵于她身后挽弓的臂膀，黄金之箭急速而来，依稀间甚至可以听到破空的声响，她无处躲闪，无法阻止，冷风吹透了她的衣衫，整颗心都是锥心的冰冷，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射出这一往无回的命运，却又无力回天。
画面缓慢的灼伤了她的眼睛，下意识的她紧紧的抱住宇文玥挡在他身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宇文玥一把推开她，箭矢擦过她的脖颈，带着一道妖异的血痕，正中宇文玥刚刚包扎好的胸膛，一朵血花瞬时间喷涌而出，在半空中爆裂出夺目的光彩，那血珠之上的滚烫温度甚至能触碰到她冰冷的脸颊，呼吸瞬时间停滞了，她愣愣的站在那里，望着宇文玥在寒风中孤绝的身影，血色弥漫上她的双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绯红。
宇文玥好累，他没有力气抬起手去拥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姑娘，可是看着她为自己哭泣的样子，他的心如同撕裂一般。
姗儿，不哭……
沐妍姗紧紧的拥着宇文玥，哽咽着想要扶起宇文玥“咱们回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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