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沐妍姗的眼泪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她捂住自己的嘴，再也无法控制的痛哭出声。
这一夜，大雨滂沱。
朝阳升起，大雨停歇，天地间一片清爽，好似所有的污浊和罪恶都被雨水冲刷而去。
高高的别崖坡上，燕洵和楚乔长身而立，一身白色长裘，面容苍白，眼神如墨，静静的望着远处的万水千山。
“少主，我们该走了。”乌道崖站在燕洵的身后，轻声说道。
燕洵没有说话，他望着远方，冷风吹来，病弱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声音那般沉重，空气间似乎有血性的咸味。
“燕洵？”楚乔担心的扶住燕洵。
“恩。”燕洵扯出一个笑意，摆了摆手，缓缓的转过身来，握住楚乔的手，一边咳嗽着一边缓步走下山坡。
青山连绵起伏，在看不见的山梁后面，青布马车缓缓而行，高高的苍穹上，有雪白的鹰盘旋哀鸣，跟随着马车，渐渐离开了燕北的天空。
沐妍姗看着远方的天地，冷声道“严晨，你带兵跟上燕洵，我送他们回去。”
“主子，您的伤……”
“无碍，去吧。”沐妍姗摆摆手，严晨单膝跪地，沉声道“还望主子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
“嗯。”沐妍姗微微颔首。
这一路上，淳儿一直是沉沉的，她出乎意料的没对沐妍姗表露出丝毫的敌意，也没有明显的抗拒，她服从、听话、寡言少语、给吃便吃、让喝即喝，但是，她却很少说话，除了元嵩，她不再对外界的一切感兴趣。
沐妍姗知道，她并没有对自己感恩戴德，她也并不是被吓傻了，在那场屈辱的灾难中，这个少女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已经发生改变，沐妍姗甚至有些担忧的想，自己此时此刻的所为到底是不是一种变相的自取灭亡？
“淳儿……”
“姗儿，你不必说了，我和哥哥谢谢你救了我们，但我们绝对不会原谅你的反叛，下次再见我们就是战场上的敌人，至于楚乔，我恨她！”淳儿眼眸闪着凶光“是她，让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要不是你救了，我就会……所以，我绝对不会放过楚乔！”
“淳儿，路是燕洵自己选的。”
“要是没有楚乔，燕洵哥哥就不会抛下我！！！”淳儿声嘶力竭的怒吼，眼眶通红。
沐妍姗知道她已经陷入自己的执拗里了，多说无益，只好道“淳儿，我只希望你能看清一切。另外……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记住，做事要问心无愧！”
淳儿眼眸一闪，一滴清冷滴落，沐妍姗缓缓转身离开，她看着沐妍姗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丝中，不知为何，眼睛突然有一丝莫名的温热。
七天之后，巍峨的长安终于在清晨的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显现而出，这座经历了三百年战火洗礼的西蒙大陆北方第一都城，像是一只沉睡的雄狮蛰伏在波澜起伏的红川大地上，看着这座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城市，沐妍姗突然觉得浑身疲惫、感慨万千。
遍地黄沙堆积，大风吹来，漫天飞散。
元嵩穿着一身褐色的普通粗衣，可是却丝毫无损他身上的皇家贵气，男人的头发被大风吹的翻飞，语调寒冷，缓缓说道：“这一次，真的会是最后一次了，他日相见，你对我无需再讲情面，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沐妍姗缓缓的摇头：“我不会杀你的。”
“那是你的事，”元嵩冷然说道：“任何人背叛帝国，都是死路一条。”
沐妍姗闻言，皱着双眉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元嵩，什么是帝国？”
元嵩眉心一簇，只听沐妍姗声音低沉的继续说道：“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楚乔，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什么是天理王法？难道就是你们元氏一族一家独大，言出如金，任何人都不得反抗吗？帝都一战，非战之罪，没有对错，只有胜败！当年你父亲欺骗朋友，屠杀燕北，杀尽燕洵的亲人，此仇此恨又当如何计算？三年来，你亲眼所见的暗杀和谋害就有多少？你还敢大义凌然的说皇帝对燕洵照顾有加、恩德如海？所谓的嫁女、成婚，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骗局，当晚我们不反，就必定死在巴雷和魏舒烨的手上，今日你所见的，只能是两冢青坟，二杯黄土。’”
沐妍姗一顿继而说道“楚乔让我给你带句话‘元嵩，你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闭着眼睛就看不到大魏的□□，以为塞住耳朵就听不到世间万民的哀呼，却不去想想，只是一场小小的帝都叛乱，为何会让庞大的大魏皇朝分崩离析？我不否认我的确辜负了你的信任，但是说到背叛帝国，发动这场战争，我毫无愧疚，更无半点后悔，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对立的，从无调和的可能，就算一切从来一次，我仍旧会做出和现在一样的选择。’”
铿锵的话语飘散在冷风中，元嵩冷笑一声，摇头叹道：“姗儿，楚乔……我真的看错你们了。”
“你没有，你只是没有认识真实的我们。”
沐妍姗沉声说道：“元嵩，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你我的悲哀。你是大魏的皇子，我却立志要推翻大魏，你我之间早晚会决裂沙场。整个大魏皇朝的人都知道魏帝不会放过燕洵，却只有你一个人当做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混沌过日子，三年来，我从来没在你面前出现过，楚乔曾不止一次的暗示你疏远你，奈何你始终不肯认清现实，天真的以为你父亲会放过这个燕北的漏网之鱼。元嵩，我从来没想过欺骗你，背叛一说更是无从说起。”
说罢，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顿时在身后响起，甚至来不及道一句别，又或者根本就没有道别的必要，马上的女子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身后的人已然离去，元嵩仍旧呆立在原地，马儿不安的在地上刨着蹄子，冷风吹来，男人的袖子在半空中飞舞，看起来充满了浓重的悲凉和辛酸。
姗儿，你字字珠玑，句句真言，我怎会单纯到连这些都不明白？
三年来，这个担心一直在我心间挣扎徘徊，奈何，我却始终不愿放开抓住楚乔和你的机会，我非是不知，而是不愿承认，一直以为只要我更努力一点就可以将你和阿楚留住。
我苦心孤诣的骗了自己这么多年，骗到连自己都恍惚相信了自己编织的谎言。
帝国将倾，大厦将覆，我句句不离燕洵背叛大魏，其实真正伤心的，却是你和阿楚终于背叛了我啊！
虽然，这一切，我早就猜到了。
狭路相逢，杀人救护，万里护送，不问只言片语，但是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猜得到，只是因为心底那样坚定的信念和不可动摇的信任！
元嵩仰头苦笑，缓缓闭上双眼，跌宕半生，终于还是一场镜花水月。
淳儿和元嵩回长安后，皇帝便下达诏令，千里缉捕燕洵和楚乔，赏金千两，抓到沐军首领赏金万两，一时间全国沸腾，世家大族摩拳擦掌企图向皇帝表明忠心，江湖门派刀光剑影，试图借此扩大势力，这次矛头直至燕洵和楚乔，因为明面上几乎没人知道沐家首领是谁，更没人见过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主子，严晨已经和燕洵他们汇合，前往燕北。另外，元彻皇子想要铲除您，在大魏通往燕北沿线布下重兵，以我们现在三千兵力，堪堪能攻破回到燕北。”
沐妍姗垂眸，素指轻轻研磨着，沉声道“往大梁走，顺便去看看大梁的生意。通知严晨，燕北那边他全权负责，让他切记尽量不要伤害百姓，另外，从暗部调两万兵力注入秀丽军，让他们先去红川驻守，记住战争开始务必保证百姓安全。”
“是。”
贤阳街头车水马龙，人头涌涌，就在这时，一队人马从长街上经过。
为首的男人骑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之上，面容俊美，隐隐带着几丝邪魅的味道，眼角微微上挑，剑眉斜飞入鬓，鼻梁较常人都要挺拔，双唇殷红，眼神深邃。
身后跟着大批彪悍的护卫，缓缓的走过长街。
朝阳升起，驱散清晨的薄雾，宇文玥穿着一身深蓝色长袍，缎面锦绣，玉带如银，经过一片小商贩的叫卖区的时候，年轻的贵族公子突然眉头一皱就勒住了□□的骏马，整个队伍随之停下，众人奇怪的顺着宇文玥的眼神望去，只见眼前是一片兜售脂粉头饰花灯的摊位，一家连着一家，前面聚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少女少妇，正在挑选合心意的小玩意。
见有贵家公子停下马，众人纷纷惊喜的望了过来，希望对方的眼神是看向自己的。
宇文玥看了半晌，目光带着几分让人捉摸不定的深邃，突然间，男子打马转头，看也不再看一眼，全不顾身后传来少女们的失望叹息声，策马离去。
众人大惑不解，连忙跟上自己的主子。这时，一名小商贩一把拉住一名扫兴要离开的少女的衣袖，问道：“姑娘！这盏兔子灯您不要了？”
“不要不要！”女子不耐烦的说了一句，和几名女伴转身离去。
另一边，沐妍姗一身男装潇洒俊美，邪魅的靠在笼子边悠闲的嗑瓜子“我说书呆子，我才把你赎出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臭书生，不就是在山林里弄死了他的马吗？给了他钱进了城，不明不白就被抓了，沐妍姗好心救他出来，谁成想在城里转悠了一圈，又被抓了。
“嗨！嗨！”梁少卿小声的叫道：“你干什么？快给钱啊！”
“你不是说读书人岂能被这些金钱俗物辱没了你的斯文吗？我看你在这儿，挺好的。”沐妍姗吐了瓜子皮，准备离开，梁少卿赶忙拉着沐妍姗衣角。
“那个……辱没一两次也是可以的。”
“我还嫌你辱没我的钱呢。”沐妍姗冷哼一声，暗道有趣的书呆子。
宇文玥四处打量着，不经意间，突然瞥到笼子里的一角，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靠在笼子边，背影清冷俊逸，刹那间，好似一道闪电猛的在脑海中炸开！
宇文玥眉头顿时紧锁，眼神锐利的望了过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可是却让他感到说不出的熟悉，心中好似有滚烫的沸水流淌而过，让他整颗心都沸腾了起来。
来不及细想什么，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翻身就跳下马背，伸手拨开前面层层的人群，就向前方硬挤了过去。
人群汹涌，一片混乱，宇文玥的强硬之下，惹来了骂声一片。
来不及去计较这些，宇文玥剑眉紧锁，费了好大的劲挤到最前方，来到笼子边。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一遍遍搜寻，仍旧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男人愤恨的站在笼子前，眉心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
“少爷？”月七小心的叫道，少爷眼神发直的盯着笼子看，难道是又相中了什么奴隶不成？
“走吧。”宇文玥转过身来，带着下人们离开了这片纷乱的是非之地。就在他转头的这个瞬间，沐妍姗拿根绳子牵着梁少卿走出奴隶市场临时搭建的小蓬，买奴的老板说着吉祥话一路送沐妍姗离开。
另一边，萧策以夏虫的下落拜托詹子瑜在大梁境内保护沐妍姗。
舒缓的风突然从长街的尽头吹来，一路打着转，吹起满地的烟尘。
宇文玥长袍舞动，墨发如夜，双唇更显殷红，他站在人群中央，一时间，眼神竟有几分少见的迷茫。
他望着那滚滚的人流，眉目间情绪百杂，有茫然的无措，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失望。
朝阳如火，照在宇文玥深蓝色的袍袖上，光华流彩，炫目俊朗，别样的风度翩翩。
远处柳枝如新，一棵大榆树又粗又高，估计得有三四十年的树龄，上面缠满了红色的布条还有各色的剪纸，那是乡下百姓们的迷信。
他们相信榆树里面住着神仙，越是粗壮年头久的树越能通神，久而久之，就经常有遇到难处的百姓来此叩拜，有钱的人家送上点点心食物，没钱的绑上一根红绳，祈求心事顺利，故人平安。
长风吹来，宇文玥衣衫如洗，他探手解下腰间的佩玉，顺手就向着榆树抛了去。
叮的一声，价值连城的佩玉一下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摇摇晃晃，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驾！”宇文玥转身策马，带着下属们轰然离去。
夏蝉尖鸣，热风袭来，树间的玉佩摇晃，影影栋栋。
“启禀主子，裕王刺杀燕洵被燕洵斩断一只手臂，燕洵派人送他们回长安，将士们恨大魏三年前的所作所为，想要报复两人。”
“杀！”
三名正准备脱去衣服燕北军人惊慌失措的看着沐妍姗，颤抖的好像一只筛子，在他们的身后，女子手脚都被人绑住，嘴角满是血丝，头发凌乱，像是一团杂草，满脸泪痕，拼命的挣扎着。
在洞穴的最里面，浑身上下血肉狼藉的独臂男人躺在一角，绑在手脚上的绳索满是血皮，一看就知道之前这个男人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此刻，即便是在昏迷中，他的面孔仍旧狰狞狂怒，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激愤！
“砍了！”沐妍姗沉声，暗卫迅速出手了解三人。
沐妍姗一动不动的揽着痛苦的淳儿，她看着那个躺在血泊里的男人，看着他狰狞的脸孔，紧锁的浓眉，却怎么也无法将这个男人和记忆里穿着松绿色袍子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那么多破碎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飞掠而过，像是一场巨大的暴风雨，俊朗的男子笑眯眯的站在她的面前，开心的大笑：“姗儿，我到了年纪，可以开衙建府娶王妃了！”
“情况。”沐妍姗眼眸含泪。
“燕洵，天快亮了，姗儿会回来吗？”
燕洵看着黑漆漆的驿道，脸上突然升起一道自信的华彩：“你看着吧，她一定会来的！”
正如燕洵所说，沐妍姗已经离西马凉不到百里，战士们骑在马背上，连夜赶路，一路急行！
仔细看了眼淳儿见她没有被欺辱过的痕迹，沐妍姗松了口气，褪去淳儿脏乱的外袍丢在一边，将自己的外袍盖到淳儿身上，解开绑着淳儿手脚的绳索。
看见沐妍姗，淳儿终于忍不住奔溃大哭，紧紧的抱着沐妍姗，生怕沐妍姗把她丢下，昔日的天之骄女像是卑贱的野草，她扶着唯一的倚靠，唯一的信任，伤心绝望的疯狂大哭。
沐妍姗面色冰冷，负手执剑大步走上前去，扒开前面的草丛，一个黑洞洞的山洞顿时出现在眼前，拿过照明的火把，看清了里面的那一刻，眼眸一闪。
沐妍姗站在洞口，手握着宝剑，眉心紧锁，胸脯剧烈的起伏着，有疯狂的杀戮在她的眼里奔涌着，像是铺天盖地的海水，奔腾着将一切肆虐。
恨她把自己当做棋子，一瞒就是三年。
感激她救了自己的家人，暗中保护了自己和阿楚三年，让自己遇见阿楚拥有阿楚，最后愿意让自己这颗棋子有选择出局的机会。
“主子，我们遇上你三生有幸。”
沐妍姗微微一笑，垂眸不语，忽的沐妍姗耳朵微动，微微皱眉。
骤然起身，疾步离开。
路上偶遇无主的秀丽军，日夜沐妍姗停下兵马，篝火边与贺萧聊了起来。
“贺将军，每个人都有解不开的心结，难免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当年秀丽军背叛燕北，沦为大家口诛笔伐的叛徒，这就是你们的耻辱，被人误解，被人欺凌，只是因为你们自己不够强大，没有让人尊重的理由。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们杀出帝都，纵横西北大陆无人能挡，你们已经是一只铁军，你们为燕北的独立贡献了生命和血汗，你们更是我沐家的军队。贺将军，人，要先看得起自己，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不管燕北的官员、燕洵怎么想，你首先要对自己的未来存有希望。你是他们的首领，只有你先站起来，才能带领你的战士站起来啊！”
“阿楚，回到燕北后，我就带你回去看看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们，也让他们看看我燕洵喜欢的女子有多优秀。”
“好。”楚乔握着燕洵的手，看着远方的天空，喃喃道“燕洵，你恨姗儿吗？”
燕洵垂眸，看不清神情，半晌他抬起头来眼眸透着异样的神采，一时间楚乔觉得那就是希望，只听燕洵道“恨！却也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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