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依旧斩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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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分头,绑腿裤,我叫程露你记住。

    只是道人一面扒着饭,一面继续说道:“但是人间从来没有拿决离修剪头发的先例。”

    程露四处张望着,这一处关外之地,除了一座道观,也只有一株白梅树。

    道人的头发都是束成发鬟的,大概用不上剪刀这样的东西。

    子实当然知道程露在找什么,抬起头来,仔细地咀嚼着口中的米粒,直到将它们咽了下去,才赶在程露开口说着这里只有这样一柄剑之前,将某句话说了出来。

    “观里有菜刀,我用来切白菜的,你可以用那个来修剪头发。”

    程露看回了道人,道人的神情极为诚恳。

    但程露还是认真地说道:“身为一个剑修,如果用菜刀来修剪头发,说出去会被人嗤笑的。”

    “谁会嗤笑你?”

    “西门。”

    子实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那个五刀派的修行者?”

    天下用刀的人并不多。

    大道两千年,那些别的修行之法,也只有在剑崖未曾崛起之前,绽放过一些光彩。

    如果不是南方人,要想起西门这样一个人来,大概确实有些困难。

    程露轻声说道:“是的,毕竟我开始修剪头发,开始留短发,便是因为当初在岭南的时候,我被他一刀削去了刘海开始的。你想想,如果我今天真的选择用菜刀修剪了头发,以后我怎么挺直腰杆站在他面前,听着他叫着我师兄?”

    子实端着碗认真地说道:“没关系,有空我去打死他,就不会有人笑我了。”

    “还是有人会笑我的,比如有个叫做南岛的师弟......”

    子实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我可不敢乱来,但你大不了以后不见他就行了。”

    “他会来找我,因为当他听见一些风声的时候,就会跑来问我,他师姐他们去哪里了。”

    “......”

    子实默然地看着程露,叹息一声说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程露挑了挑眉,缓缓说道:“这便是恶人先告状?”

    “我是好人。”子实诚恳地说道,端起碗扒了一口饭,而后反手将那碗还没吃完的饭扣在了地上,站了起来,竖掌行礼道:“但现在不是了。”

    随着子实这句话落下,观外道风骤然吹起。

    程露眸光一凝。

    好在那样一柄决离,确实离程露已经不算太远。

    这个黑衣剑修极为迅速地伸手握住了决离的剑柄,在一阵极为清脆的哗然声中,将那柄断剑自梅前清溪中拔了出来。

    断剑出水,挑起一溪清水如涌浪,而后骤然化作水中长龙,卷起白浪如流云,一剑落向道人。

    子实竖掌身前,身周道文流转不止,便是眸中都有金光闪烁,道人耳朵微动,听着某一阵也许是来自神海之中的叠浪之声——其声未成,尚且只有一些雏形。

    只是哪怕只有一些雏形,也足以让道人眸光平静下来,唤来道文落于身前,拦下那一剑,淡淡地说道:“看来你我还是要做敌人。”

    程露一剑未果,收剑而立,一身夜雨剑意飘然不止,手握断剑斜指清溪,诚恳地说道:“我还是决定上山。”

    随着这一句话音落下,这个剑修的身体里似乎有着某些很是清脆的声音。海浪之声渐起。

    程露当着道人的面,开始破境入大道。

    来自古老道观一露观的道人子实什么也没有再说,掐住道诀,人间风起,昼夜在倏忽之间交替着。

    白梅已经落尽,然而枝头依旧有着清晨残留的露水。

    当道人的道诀势成之时,有一枚枝梢白露垂落下去。

    人生天地间,倏忽朝露而已。

    道人掐住道诀的手无比迅速地伸了过去,并指接住了那一滴露水。

    “程露呵晨露。”

    道人轻声说着,指尖露水瞬间破碎,化作绵绵水雾,将这一片关外人间尽数笼罩进去。

    朝露化作水雾,在道人轻叹之间,又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道文,带着极为决然的肃杀之意,扑落那样一个执剑而立的黑衣剑修。

    程露自然处于破境的关键之时,神海之中,万千道果摇落,坠入道海,汇成浩然水波,涌向岸边,惊涛拍岸,方成叠浪之势。

    是以面对着那些白露道术,这样一个剑修自然很难去抵挡,这也是为什么程露迟迟不敢破境的原因。

    只是天下之事,总有破时。

    程露神思虽然不能脱离神海,只是一身凝练的剑意,却是破海而出,落于那样一柄决离之剑之上。

    断剑时隔千年,锋刃犹利,在剑意的裹挟之下,无比迅速地自行抬升,脱手而去,化作一条灿然剑光清流,盘旋在程露身周,虽然不能完全护住这样一个剑修,终究这柄磨剑崖之剑,还是拦下了绝大多数白露之雾。

    子实微微挑眉,虽然一早明白那柄决离会是这条溪畔最大的变数,只是他依旧没有想到,单凭剑上残意,便足以拦下他的那一式白露道术。

    道人手中道诀倏忽变化。

    诸般道文闪烁金光,溢流于身周,又落入身后白梅之树中。

    梅梢白露摇落,化作一场极为肃冷的秋雨,自南而北地吹向那样一个剑修。

    有秋雨倏然而来,擦着眉梢,撞在了这个剑修的一身剑意之上,将一切都泯灭而去。

    程露骤然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自然并不意味着这样一个剑修神海里的叠浪之势已经完成。

    原因其实很简单。

    随着那样一场秋雨的落下,这个剑修已经不看不行。

    一滴白露之术,自然可以被身周自行运转的剑意驱散。

    但是满树白露自然不行。

    程露看着眉前某一点飞溅的细小的血滴,伸手握住了那柄决离,而后身形有如长弓一般,腰腹紧绷着,向后弓身而去。

    流云剑宗的剑修自然也是剑意之修。

    只是一如世人的评价一般。

    道人可以极为坦然地站在人间剑宗剑修身前,但绝对不会松懈地看着流云剑宗的人握剑。

    作为当今人间最为古老的剑派,在手中之剑的造诣之上,流云剑宗的人当然是远胜于天下一切剑修。

    黑衣剑修屈伸如弓,长剑在那一刻,便好似羽箭一般,随着那一具覆满元气与剑意的身体的扭曲,而不断积蓄着力量。

    子实的神色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凝重。

    哪怕他是道人,哪怕程露还未入大道。

    这一剑,他也绝对不可能去硬接。

    只是流云剑宗的剑,作为杀手之剑,自然极为迅速,也极为狠厉。

    而有着四破剑名头的程露,更是能够带给子实一种极为锐利的割裂感。

    哪怕那一剑仍自在手中,子实却依旧感受到了某些切割的冰冷感,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上。

    有四处。

    眉心,喉间,心口。

    还有一处,却是在天灵之上。

    明明那一剑并未穿过风雨朝露。

    但是子实却已经感受到了那种锐利感。

    于是在程露身形有了一丝颤抖之意的刹那,道人身周道文流转,便要离开白梅树下。

    只是下一刻,子实却是愣了下来。

    道文的流转有些凝滞。

    子实低下头来,沉默地看着心口的血孔。

    他突然有些不明白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只是不明白归不明白,道人还是轻喝一声,一身道韵扩散开来,将那一个提剑穿过白露秋雨而来的剑修镇退而去。

    满溪道文金光好似流霞一般散落下来。

    子实抬手擦了擦唇间的血色,抬起头,看着那个未曾修剪刘海,以至于额前发丝凌乱的剑修,目光下移,落在了他那柄手中之剑之上的时候,却是突然明白了过来。

    是的。

    决离自然是断剑。

    只是这样一柄代表着复古流剑道最后一舞的剑,在当年意欲与剑意之道抗衡的过程之中,本就比一般的剑要长许多。

    所以哪怕是断剑,也比寻常断剑要长一些。

    这大概便是子实错估了那夜雨一剑到来的速度的原因。

    程露颇有些遗憾的叹息一声。

    可惜他依旧未曾破境,否则方才大可以直接一身元气出神海,硬顶着满溪道韵,将剩下的三破刺出。

    但人间当然没有如果。

    程露瞬息收剑,一面平息着神海,一面迅速地向后退去。

    满溪道韵散而复凝,重新环聚在了子实身周。

    这个一露观道人很是叹惋地看着那个化作剑光而去的剑修,并未追上去,只是平静地伸出双指,从那些白露秋雨之中接住了一滴露水。

    白露弥散,天地昼夜再度倏忽交替。

    剑光如流,却是在倏而之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倒流而来。

    本该带伤离去的程露无比惊诧地看着剑光重新回到了观外溪畔,回头看向了那样一个道人,沉声说道:“九字真言?”

    子实咳嗽了一声——程露的第一破,确实给道人带来了一些伤势。

    道人松开了双指,竖掌诚恳道:“我不会。”

    程露好像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清溪。

    溪水潺潺,似乎是在流淌着,也好似静止的一般。

    这个剑修伸出剑去,断剑如同插入了水流一般,在身外三尺处扭曲开来。

    程露好像明白了什么,蓦然转回头来。

    “原来这才是朝露之术?”

    子实诚实地说道:“是的。”

    “我们在哪里?”

    “梅梢白露之上。”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什么昼夜交替。

    岁月之术,向来为人间奇术。

    非等闲之人可以掌握。

    那只是这个流云剑修被道术纳入梅梢朝露之中的错觉而已。

    程露叹息一声,抬起手中决离,缓缓擦拭着剑身之上的雨水,随着指尖抹过剑锋,却是有着青火燃起。

    “原来真的是要下杀手的。”

    子实诚恳地说道:“能死一个是一个,不管是你还是我。”

    道人身周亦是起了道火——万千道文入体,浩瀚的天地元气被凝聚于道人的躯体之上,这一刻的道人,骨密度大概远胜过人间绝大多数剑修的剑。

    程露也不再去想着道海叠浪,以浪涌之势破开九境之门。

    神海之中的天地元气被缓缓点燃。

    剑修的剑火,道人的道文入体,当然都可以算是全力之势。

    没有什么玄妙的术法痕迹。

    一切返璞归真。

    于是未入大道,胜似大道。

    已入大道,更上一层楼。

    程露一剑送出,道人却是直接抬手,横在了身前,将那一剑硬生生的截停了下来。

    然而终究天下名剑,有天下名剑的优势。

    决离哪怕是断剑,终究也是断在槐帝的手里。

    剑上剑火蓬然而起,却也是嵌入了道人的骨头之中。

    子实身周道韵都是为之一颤,而后迅速地汇凝至臂骨,将那一剑镇开而去。

    程露极为惊诧地看着道人,后者亦是惊叹地看着那柄决离。

    “好一柄剑崖之剑。”

    子实轻声叹息着。

    程露并未答话,只是迅速收剑,而后再度送出。

    杀手之剑,虽然往往第一剑最为猛烈决然。

    只是搏命之剑,自然是天下剑修都会的。

    手中之剑一剑接着一剑而来,好似一场绵绵秋雨一般,一剑之势未止,第二剑便已经到来。

    只是道人一身道韵如海,立于白梅之下,风雨不能动摇,道袍翩然之间,将那些剑意尽数承接了下来。

    程露的额头之上已经有了许多细密的汗水。

    终究未曾入大道。

    哪怕点燃神海,有着与道人的一战之力,只是这个剑修却也清楚,一旦神海元气燃烧殆尽。

    彼时自己便如同一个孱弱的世人一般,落在道人身前,也许还不如那样一只倒扣的饭碗带来的威胁大。

    至少道人踩着饭碗,还能失足跌倒。

    于是风雨之剑愈发急促。

    而子实只是据守溪畔白梅,等待着这个剑修力竭之时。

    程露虽然是年轻三剑,只是一如三剑之前缀着的那一个名头一般。

    这个剑修终究还是过于年轻。

    他才始过了二十五岁。

    于是剑上的剑火,渐渐地开始飘摇着,一如油盏燃尽之时一般。

    子实抬手接住了这个剑修送出的最后一剑,虽然也有些微微喘息,只是相对于程露而言,大概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程露啊程露,你当然已经上不了山了。”

    这个道人很是唏嘘地说着,一身道文离体,再度化作了秋雨之势,向着那样一个拄剑而立,不住的喘息着的剑修而去。

    程露拄剑站在那里,沉默了少许,看着那些风雨,手中之剑微鸣,只是大概已经精疲力尽,决离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便沉寂了下去。

    于是剑修也没有再提剑,只是拄着剑坐了下来。

    秋雨铺面而来。

    只是却在道人诧异的目光里平息了下去。

    而后二人在那一刻,却是听见了一声很是细微的声音。

    就像某滴露水自枝头滑落,而后砸落在了泥土中的声音一般。

    子实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天穹之上。

    有柄剑垂直自高天之上垂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极为迅速地穿过了一树梅枝,自道人的天灵贯穿,将他钉死在了溪畔梅前。

    有一枝被斩断的梅枝自树上坠落下来。

    程露沉默了很久,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道人身前,抬手握住了那柄插在道人头颅之中的剑,带着许多污秽拔了出来。

    剑身炽热滚烫,带着一种穿越高天所带来的,好似不可熄灭一般的火焰。

    程露握剑的手上也生起了许多火焰。

    只是他并未松开那柄剑,只是横剑身前,目光落向了剑镡之上。

    上面有着三个字。

    蝶恋花。

    依旧斩白梅。

    不止是程露,其实世人也更习惯看着这个黑衣剑修留着中分的模样。

    至于黑不黑的,大概并不重要。

    只是秋日的风吹过大漠,带着那种尘沙的气息而来,吹得这个黑衣剑修额前短发纷飞不止。

    程露许久没有修剪过头发了。

    因为他手里没有剑。

    “我头发很长了。”

    程露抬手捋着额前的刘海,很是平静地说着。

    子实端着碗挪着屁股转过身来,看了程露眉前的头发很久,而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像确实有些长了。”

    所以当他看着那柄决离在溪水的推涌之下,渐渐距离自己不足三尺,而那个道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炒白菜拌饭的时候。

    程露所面临的选择并不足以令他沉沦使他挣扎。

    子实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大白饭,米饭上面浇了一些白菜汤,看起来水了吧唧的,但是很香。

    剑修的头发当然也是会长的。

    以前程露年少的时候,喜欢留长发,也许是适应了现在的模样,头发稍微长一些,他就会觉得很是拖沓,尤其是当风吹着那些头发垂落下来,撩拨着眼睛的时候。

    “但我还是建议你放下那些想法,不入大道,你我都是世人,入了大道,你我就是敌人了,程露。”

    程露平静地站在那里,身周什么气息也没有,就像一个世人一样。

    程露很庆幸。

    自己做的也许不是天下至善之人,但也算不上恶人。

    子实的嘴里满是饭菜,所以声音听起来也很是含糊。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看见一片更辽广的人间,更为高远的生命,却只能坐在观前,看着我吃饭。”

    子实很是诚恳地说着。

    道人也吃得很香,撑着膝盖端着碗,弓着背坐在梅树下,背对着那个调息修养的剑修,大口地扒着饭。

    “我知道这样很憋屈。”

    程露其实没想过做什么很好的人。

    也没有想过做一个多坏的人。

    只是有时候在人间的故事里,做一个好人还是做一个坏人,往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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