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赤足踏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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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荷施展完那一式道术,便执伞离开了这里,陈鹤本以为没人注意到自己了,于是想着便趁现在,先把天衍车开回去再说。

    谁也没想到偷偷摸摸干的事,反倒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举动,面对着整个极都的注视,陈鹤一时间倒是愣在了那里。

    过了好一阵才抬手用食指对戳着,小声地说道:“这就是我的东西.....”

    南德曲站在街檐下,裹着大棉被长叹一声,心想也没人说不是你的东西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在你的背后,就是正在下山的北台吗?

    南德曲才始叹息了一声,便有许多疑惑的目光看了过来,大概是在猜测南德曲和那个偷车的年轻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久居人间,自然深谙变脸之道,在众人看过来的时候,便弯着腰捂着嘴巴咳嗽着。

    “咳咳,不相干,不相干。”

    ......

    北台赤着双足握着那样一支权杖,自风雪长阶之上走了下来,又从早已经站在了下方等待着的白荷手中接过了那柄伞,撑着伞踩着一地的血色脚印,缓缓走到了陈鹤身旁。

    二人站在那里长久地对视着。

    陈鹤默默地看了北台许久,双手垂了下去,只是话语之间却并未让步,看着北台认真地说道:“这是我的。”

    北台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但我希望你也知道,这里面,有一些是我的。”

    陈鹤本以为北台会称孤道寡,结果这个年轻人依旧只是说着我。

    白荷依旧安静地站在一旁,身周道韵并未散去。

    这个青天道的女子,或许才是这个年轻人最大的倚仗。

    哪怕世人不知道白荷便是神河的女儿,他们也应该知道,白荷是白玉谣的女儿。

    陈鹤叹息了一声,而后缓缓说道:“不如一人一半?”

    北台并未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陈鹤。

    这个被南德曲说是好像终于踩在了人间的年轻人犹豫了许久,继续说道:“或者两个轮椅都给你,但是天衍机我要带走。”

    北台依旧没有说话。

    陈鹤的话语渐渐激动了起来,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北台。

    “难道你只打算分我一个车轱辘?”

    白荷站在那里,却是轻声笑着。

    这确实是很是有趣的一幕。

    只是北台并没有笑,只是站在那里,淡淡地说道:“一个车轱辘我也不会给你。”

    陈鹤挑了挑眉,看着北台说道:“难道你要告诉我,你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证明你有多了不起,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你们北家失去的,你会全部拿回来?”

    北台眸中似乎有些光芒闪烁,眯着眼睛看了陈鹤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没想这么说,但你这么说,确实让我觉得很好。”

    这个穿着道袍的鹿鸣新帝一字一句地复述着陈鹤那句话:“我北台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了不起,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我们北家失去的,我会全部拿回来。”

    陈鹤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但天衍车肯定是额外的东西。”

    北台淡淡地说道:“我们忍让了千年,难道就不能跋扈一下?”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北台轻声说道:“天衍车给我,我可以给你做铁板豆腐吃。你离开南衣城这么久了,肯定也会想念那种味道......”

    北台静静的看了陈鹤很久,而后撑着伞向着那样一条被世人让开的道路而去。

    “好。”

    陈鹤却也是被这极为干脆的应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不是就想吃一顿铁板豆腐?

    .....

    南德曲其实很是担心陈鹤会不会被北台直接剁碎埋进了雪里。

    毕竟人家的登基大礼,陈鹤却莽撞地整着这些幺蛾子。

    是以当他看见那个曾经很是沉默很是忧郁的北大少爷撑着伞停在陈鹤身前的时候,他确实担心陈鹤会出什么意外。

    二人似乎是争执了起来,站在风雪里你一句我一句。

    南德曲的心也不由得悬了起来,于是连鼻子都不堵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鼻子会不堵了,但不堵了总归是好事。

    他现在既不是道人,也不想做个大夫,自然懒得去深究这些东西。

    好在陈鹤最后似乎是说服了北台,那个年轻人便这样赤着双足穿过无数世人的注目,向着这边而来。

    南德曲自然明白北台不是很喜欢他们这些人间剑宗的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冒头的想法,只是老老实实地缩在大棉被里,像是一条挂在墙边的大蚕蛹一样。

    北台确实看了南德曲很久,只是看着这个曾经的剑宗师兄老实安分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到了江茱萸身前,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道人一直在吐着血,满身枷锁,像是一只落入了蛛网的蝴蝶一般。

    于是撑着伞的北台,像是一只大肚子蜘蛛一般,带着许多血色,一点点向着猎物爬了过来。

    江茱萸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依旧蓄着胡子的年轻人。

    不得不承认,北台的那些胡子因为年纪不大的原因,虽然很显青涩,但是今日这个时候,这个年轻削足带血踏长阶受传帝之礼,倒也是有了那么一丝威严的味道。

    唯一不足的是,北台身上的那件道袍。

    道袍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出尘的。

    穿在帝王身上,也许可以作为常服,但是很难作为庄重的服饰。

    所以江茱萸很是诚恳的,一面吐着血,一面说道:“陛下若是不穿道袍,会更好看一些。”

    北台静静地看着江茱萸,缓缓说道:“到底是不穿道袍会好看一些,还是你担心我穿了道袍,你就想要杀了我?”

    江茱萸轻声笑了笑,说道:“看来陛下确实已经知道了一些东西——不瞒陛下,二者确实都有。”

    北台听着这样一句话,神色瞬间便冷了下来,将手里那一支权杖像是剑一样抵在了江茱萸眉前。

    “原来你真的是十九章的人。”

    江茱萸诚恳地说道:“没有什么真不真假不假,陛下,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是。”

    北台沉默了少许,收回了权杖,站在伞下,很是平静地说道:“我不想,也没有什么兴趣,你们所做的是大仁义也好,是大罪孽也好。这些都是闲人才能去想的事,我很忙,忙着向神河讨要公道,忙着告诉世人我们会拿回来属于北家的东西。”

    江茱萸轻声说道:“事实上,陛下也应该看到了,二者有时候,其实并不冲突,这便是我们能够并肩走了这么久的原因。”

    北台深深的看着这个道人,缓缓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将你当成了自己的兄长。”

    江茱萸不无遗憾地说道:“很可惜,我已经有一个弟弟了。”

    那个弟弟自然便是青天道的江山雪。

    二人长久的站在风雪里,白荷默然无语地站在一旁。

    江茱萸虽然境界不如白荷,但是确实是白荷的师兄。

    否则当年白荷来到南衣城的时候,也不会将江茱萸他们带过来。

    江茱萸转头看向了白荷,叹息了一声,说道:“师妹看起来柔柔弱弱,下起手来却是狠厉得很。”

    白荷轻声说道:“我自然不是什么柔弱的女子。”

    北台一路走到今日,自然少不了这样一个女子时常替他打些伞遮些风雨。

    “但我很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江茱萸满是不解的说道。

    他既不是谢苍生的弟子,他们是同一代弟子,与谢苍生的交集也不多,这个三十多岁的道人,大概还未入道,那个道人便已经登楼九重,离开了青天道。

    哪怕谢苍生的身份被揭开,也很难让人想到这样一个并不出众的道人。

    北台平静地说道:“有些早。”

    江茱萸挑了挑眉,看着北台缓缓说道:“有些早是多早?”

    这个年轻的帝王轻声说道:“你那次离开大漠,去溪云观见你那个亲弟弟的时候。”

    江茱萸愣了一愣,轻声说道:“陛下如何会知道这件事?”

    北台平静地说道:“你那个叫做江山雪的弟弟,听你说完了什么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之后,便回去,找到了白观主,与她说了这些事情。”

    江茱萸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哪怕白玉谣看起来再如何不问世事,再如何与那个叫做江山雪的道人说着不问不想。

    只是她终究不可能置身人间之外,只是不知是通过何种手段,告知了白荷而已。

    江茱萸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有时候,成大事者,确实应该不拘小节。”

    北台淡淡地说道:“人之常情,能够理解。”

    毕竟他们是要斩大道的人,而不是要斩人伦的人。

    江茱萸跪在那里吐了一地的血,弄得满地血污,很是狼藉。

    这和世人自然也是一样的。

    道人的血也不会吐出来金子。

    江茱萸没有再问什么,低着头不住的咳嗽着,而后抬起头看着北台很是认真地说道:“所以为什么脱到今日?是为了告诉我,你北台哪怕宁可放弃先前的一切,也不会让这样一个故事如我们所愿的进行下去?”

    北台静静地看着江茱萸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一开始我便说了,我很忙,没有空去想你们所想的圣人,所想的仁义。”

    这个鹿鸣新帝,确实在见到江茱萸的第一面,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一身血色跪在风雪里道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深深地看着北台,很是惊叹地说道:“所以其实你是在借十九章地势。”

    北台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帝王抬头看着人间风雪。

    “我知道十九章的手藏得很深,伸得很远,哪怕是风雪之地,都是不可避免之事。”

    也确实如此,就像那个名叫庄白衣的黑袍剑修一样。

    “倘若在一开始,我们便将你揪了出来,我们无法确定,你们那些人,是否会对这三十万青甲做些什么。”

    江茱萸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所以你们假装不知,在十九章声势极为强盛之时,借着这样一股势头,安稳地藏在风雪之中,哪怕庄白衣来了这里,都未曾想过要看看你们。”

    北台突然说道:“庄白衣已经走了?”

    江茱萸诚恳地说道:“确实已经走了。”

    这个道人很是叹惋地看着这个极为年轻的帝王,继续说道。

    “十九章的天下大势,也正在缓缓退去。于是我便顺理成章的,可以死了。”

    北台并未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这样一个帝王,就像他所说的那些话一样,自然不可能因为十九章的干预,便放弃了东进的想法。

    他只是不再想要那样一件衣裳来掩饰自己。

    江茱萸看着北台眸中的光芒,不知为何,却是有些唇齿生寒,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鹿鸣山隘,坐着一个蕉鹿大师。”

    北台平静地说道:“三十万青甲,未必不能碰一碰,而且你自己也说过,庄白衣已经走了。”

    江茱萸沉默了少许,继续说道:“山河观扼守槐安西面的山雪通道。”

    北台淡淡地说道:“所以这便是我一定要拿下鹿鸣的原因。哪怕再如何贫瘠的地方,能够供养这些世人生存千年万年,当然也能够供养得起一场战争,我承认,我这样一个帝位,并非什么名正言顺之举。但是对于鹿鸣绝大多数世人而言,他们是不知情的,风雪之地,信息闭塞,他们只会知道,鹿鸣的陛下要用兵。”

    这个鹿鸣新帝平静地看向风雪人间。

    “我并不介意来一场穷兵黩武的战争,看看是他山河观人多,还是鹿鸣人多。”

    江茱萸怔怔地跪在那里。

    三十万青甲自南衣城一路而来,依旧是三十万青甲,原因当然很简单。

    世人只是青甲之中的一个旅人而已,甲衣不碎,青甲依旧是青甲。

    这个道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今日庄白衣离去前,会突然说着那样一句话。

    大道之修,终究会有着一些很是离奇的直觉。

    江茱萸突然很是剧烈的挣扎了起来,企图从那些枷锁之中挣脱出来。

    北台平静地越过了这个道人,却又停了下来,站在伞下微微侧首,轻声说道:“不能因为我说一句将你当成兄长,你便将我当成好人,江茱萸。”

    北家千年的愤怒,当然很难让人去做一个好人。

    江茱萸也许还想再说什么,只是落满了风雪长剑却是没有再给他说什么的机会。

    在一些很是沉闷的声音里,这个道人被扎穿了眉心,于是颓然死去。

    北台转头看向了南德曲。

    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算得上是看着北台长大的南德曲,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难怪陛下先前便那样轻易的放过了我们。”

    北台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踏着一地血色离开。

    削去了足骨的双脚也许血流尽了。

    但是又沾上了更多的东西。

    于是风雪长街,一线血痕而去。

    那些青甲并未理会这个剑修,只是将江茱萸禁锢了下来,剩下的那些青甲则是向前而去,将人群分拨开一条通向风雪远处的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某个已经回过神来,正在那里顶着风雪发动着自己的天衍车的陈鹤。

    江茱萸并未回答南德曲的这个问题,只是眯着眼睛支着手,很是艰难地站了起来,看向了风雪里某个正在缓缓从登基之地走下来的年轻帝王。

    “又或者其实我也应该知道便在今日的。当我发现有些事情,陛下没有与我说起的时候。”

    江茱萸说的大概便是北台削足踏雪阶之事。

    所有人都是至此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满是惶恐地看着长街之上的某处街檐血色。

    渐渐有青甲自街巷之中而来,将那个极为突然的被白荷出手重伤的道人围了起来,有士兵抬手抚摸过自己身上的甲衣,有许多细小的道文依次被点亮,许多轻微如蝶翼之风的机括声响起,而后极为迅速地自甲衣之中弹射而出许多道文锁链,将那个道人圈缚在了风雪石板之上。

    南德曲很是谨慎地抱着大棉被向后退去,极为诚恳地说道:“我和他不熟,萍水相逢,闲谈一场,你们不要误伤到我。”

    这让这个道人脸上有着许多的不正常的潮红之色,继而一口很是浓烈的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道人捂着心口半跪在了极都以西的风雪街檐之下。

    南德曲裹着棉被向后退了退,像是生怕这个道人吐血吐到自己的被子上一样——毕竟风雪之地,洗被子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南德曲很是诚恳地咳嗽着,又点着头,说道:“确实是的。”

    长街之中沉寂了下来。

    江茱萸抬手抓了一把雪,送到唇边擦着血迹——毕竟血口喷人不是一句什么好话,哪怕只是用在字面意思。

    只是道人体内大概已经一塌糊涂,反倒是越擦越狼藉,最后干脆将那一把雪囫囵咽了下去,这才让那些血涌的速度慢了一些。

    反倒是一旁的某个曾经是剑修的人,却是裹在大棉被里,很是诧异地看着身旁的那个道人。

    诸多道文便这样在风雪里疾射而来,尽数没入了江茱萸的体内。

    境界并不高,只是初入小道的道人江茱萸跪在那里,不停的吐着血,又抬起头来,叹息了一声,血口喷人一般喷着血沫说道:“我能够理解,也猜到了会有这么一日,但是大概不知道便在今天。”

    南德曲仔细揣摩着江茱萸话语里的意味,挑了挑眉说道:“原来你小子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不然谈何以论能够理解?

    “我似乎有些不太能够理解。”

    南德曲说得很是委婉。

    这样的一幕确实极为突然。

    然而所有人却并未在那样一个道人脸上看见什么愕然的神色。

    只是有些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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