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槐都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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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或许其实那样一个孩童本就不存在,只是这个书生在某些痛苦的挣扎之中的一切幻想而已。

    幻想着某些故事并没有那么沉重,幻想着某些被遗落的世人依旧可以平和地和自己说着闲话。

    直到他照见了身上的那些血色。

    卿相沉默地看了许久,重新转回了头来,继续向着前方而去。

    山中之城的街巷自然是起伏不定的。

    卿相分明只是走过来一段安静的长街,眼前却是突然冒出了无数的烈火。

    便熊熊的燃烧在前方的人间之中——山月城大概终究还是做过关于城破之后的打算的。

    那些断后的剑修一路向着北面而去,一路将那些储藏的火油尽数点燃了,不可否认的是,这确实可以将那些大军前进的步伐截停一些时间。

    卿相在那处突兀耸起,又忽然垂落下去的街头停了下来,重新坐了下去,握着酒壶喝着酒,看着那些穿梭在烈火之中的剑光道术与众人。

    烈火腾腾的燃烧在那些檐角之上,山中之城多古木,于是房舍之中的木质结构,自然也是众多的,这种结构的房屋,一旦起了火,无人管制,便会不可阻挡地燃烧着,将看得见的一切都吞没进去。

    那些火焰在很远的地方燃烧着,又好像便焚烧在卿相的身前。

    这让这个书生呼吸有些艰难,又好像有着许多轻松释怀之意。

    两种分明处于极端的情绪,便这样长久地在卿相心底交替着。

    哪怕是卿相这样的人,也是用了很久,才终于读明白了自己心底的那两种意味。

    让他呼吸艰难的,自然是对于自己亲手摧毁了槐安南方的愧疚。

    而轻声释怀的,则是一种在痛恨里生出的快意。

    天下有几个至善至恶之人呢?

    一切生命里的轨迹带来的情绪,才是主宰善恶的存在。

    卿相有时候都觉得,当初瑶姬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衣袍之上的时候,或许已经看清了许多故事的结局。

    所以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白衣卿相,反倒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衣袍之上带上了许多污渍。

    千年书生低头看着自己衣袍之上的那些痕迹,也许是陆小二所想的血李子,也许是探春园中的那些红梅,又或者,是某些从剑宗园林飘出来的一些桃花。

    卿相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也许没有那么多的遐想,只是一种残忍的,鲜红的血迹而已。

    卿相抬起头来的时候,原本昏暗的人间,却是在忽然之间,有了一刹那的光明。

    这个白衣书生骤然握紧了手中的酒壶,睁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那道剑光。

    那是某个黑袍人在山月以北的青山之中,抛向人间天穹的一柄剑。

    于是一剑之下,被剑光与人间山火衬托的无比昏暗的一切,都瞬间光亮了起来。

    卿相倏然之间站起了身来,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破开了一切的剑光。

    也许惊诧于它来的这么突然,来得这么及时。

    也许是惊诧于那一剑之中的意味,或者更多。

    总之这个书生无比震惊的站在那里,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那柄剑卿相当然认识,那是灵台,与方寸相比,颇为纤细灵动,只是这样纤细的一剑,却将整个山月城中的一切术法与剑光都压了下去。

    卿相的抬头看着那一道让人间重现光明的剑光许久,才终于将目光落向了山月城以北。

    有人的剑来的很快,人来的也是很快的。

    那些才在城中响起的喧哗之声,鲜血泼洒之声,还未持续多久,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袍人倏忽之间,从远方青山之中而来。

    整座青山之城,在那一刻都沉寂了下来。

    所以那些茫然且震惊的看着天上那一道破开一切,向南而去的剑光的人们,在那一刻,都听见了某一个书生很是遗憾的声音。

    “我以为来的会是神河。”

    还有某个大猿那像是惯常的带着微笑的温和的声音。

    “没关系,我柳青河来也是一样的。”

    卿相握着酒壶默默地站在街头喝着酒,眸中的光芒也从惊诧变成了一种遗憾的色彩。

    这如何会是一样的呢?

    自己将整个南方闹成这个样子,不就是为了要见一面那个人间帝王?

    来的是天狱的柳青河。

    这算什么?

    卿相有些意兴阑珊地喝光了酒,弃了酒壶。

    ......

    西门与竹溪很是震惊地站在山月城北的屋脊之上。

    对于卿相而言,见到柳青河,无疑是一种极为遗憾并不如愿的事情。

    只是对于这两个天狱院长,或者更多的,依旧在城中厮杀的天狱之人而言,见到柳青河,无疑才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二人怔怔地看着那个从下方某处街道之上走过的金纹黑袍的高大男人。

    后者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微微笑了笑,说道:“西门,竹溪?”

    西门与竹溪回过神来,匆匆自屋檐之上落了下来,停在了柳青河身前,很是恭敬地弯腰行着礼。

    “见过狱主大人。”

    柳青河很是唏嘘地看了二人许久,抬起手来,大概是想拍拍西门的肩膀,只是大概又觉得只拍西门显得对竹溪不公,伸两只手又太过蠢蛋。

    所以那只手抬起来,又垂落下去,负在了身后,微笑着点点头说道:“辛苦了。”

    西门与竹溪二人一时之间都是愣在了那里,毕竟眼下的这一幕,确实过于怪异。

    柳青河也没有在意二人的神色,缓缓越过了二人,向着山月城南而去。

    走了一半,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二人说道:“对了,让所有人都退出山月城吧。”

    竹溪与西门都是惊诧地看着柳青河,似乎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二人向着山城之外的青山之中张望而去,可惜并未看见那些自槐都而来的大军,青山沉寂,好像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西门犹豫了少许,还是向前一步,行了一礼,满是不解的问道。

    柳青河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些远方的大火与诸多修行者。

    “因为没有意义,一场修行者与巫鬼道参战的战争,你们投入到其中,哪怕死得再多,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无非让这片人间多增添一些血色而已。”

    西门沉默了下来。

    自然是这样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旦那样一处壁垒被打破,整个山月城便再无抵抗之力只能且战且走。

    一者是已经坚守太久,城中剑修哪怕没有死,也已经大多伤残,很难再有什么正面迎战之力。

    二来自然也是城破之后,那些人间大军,面对着剑光术法,很难再有什么作用,只能成为一些穿行在街巷之中的靶子而已。

    “倘若我们便这样放弃了山月城,悬薜院自然便会长驱直入,哪怕前方有流云山脉阻隔,他们同样可以转走白鹿方向,继续深入,除非......”

    西门长久地看着面前的那个黑袍人,轻声说道:“除非大人送出的那一剑,不是止战之剑,而是镇守之剑。”

    柳青河微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西门说道:“你是要槐都带头不守人间规矩吗?”

    西门沉默了下来。

    他自然明白了柳青河的意思。

    那一剑,只是止战之剑而已,所以在斩破了一天剑光术法之后,便没有停留的向着南方而去。

    柳青河亦是袖手行走于这样一处山月之城中。

    这个槐都大猿转过头去,慢悠悠地在长街之中走着,淡淡地说道:“我知道陛下在东海的事,让世人心中开始有了一些动摇,开始质疑着天下大修,是否开始真的不再顾及人间。”

    “只是有些东西,也只能在东海。”

    柳青河平静地说着,只是并未解释为什么有些东西必须在东海,依旧缓缓向前而去。

    “人间的规矩依旧是在的,旁人不守规矩,那是旁人的事,如果槐都也不守规矩了,人间的秩序,才是真正的崩塌了。你应该清楚,在这样一个大道兴盛了两千多年的人间,一旦礼崩乐坏,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后果。”

    一直没有说话的竹溪此时却是沉声说道:“但狱主大人总要给一个让我们便这样离开山月城的答案。”

    柳青河抬头看向山中之城某处高处街头,看着那个站在那里的白衣书生,微微一笑,语调温和地说道:“因为陛下打算将山月城送给卿相院长。”

    西门与竹溪有些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西门才轻声说道:“所以陛下确实做了对不起悬薜院的事?”

    柳青河敛去了笑意,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千真万确。”

    二人沉默的站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向着山火之外的人间而去。

    ......

    随着柳青河的突然出现,这样一场短暂却也不无惨烈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尾声。

    那些叛军与悬薜院修士停在了山月城以南,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些在这里固守了许久的剑修们缓缓的离开这座山中之城。

    刘春风与方知秋已经来到了卿相身旁,刘春风沉默地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们还要继续往北而去吗?”

    卿相握着酒壶,小口地喝着酒,平静地说道:“你觉得我们还能往前吗?”

    刘春风虽然知道柳青河大概率不会出手,只是终究还是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对于他们这些悬薜院先生而言,大概确实也没有脸面再去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东西来。

    方知秋这个风物院先生倒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在短暂的明亮之后,又向着暮色里坠陨下去的人间青山。

    “今晚月色应该不错。”

    方知秋这样一句话很是突然。

    只是当卿相与刘春风抬起头来,看见了东面的那一轮轮廓已经很是鲜明的白月的时候,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七月中旬的山月城,当然是可以看见极为皎洁的月色的。

    “但让人遗憾的是,这样的月色之下,我们却做了一些并不美好,也毫无用处的事情。”

    方知秋继续说道,抬手握住了腰间的那一截指骨,长长的叹息着。

    卿相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遗憾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就像青师当年,一直想要在黄粱考取功名,却无果而终一般。”

    三人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暮色里走来的天狱之主。

    一直过了许久,卿相才轻声说道:“你们走吧。”

    刘春风沉默少许,缓缓说道:“都走到这里了,还走什么?哪怕我们真的从这个故事里苟活了下来,世人也不会夸赞我们迷途知返。”

    卿相平静地说道:“要看月色,自然各看各的,我喜欢独自饮酒。”

    刘春风此时倒是明白了卿相的意思,看着那个正在向着这里而来的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与方知秋在长街之上缓缓而去。

    柳青河穿过了那些街巷走上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只剩下了卿相一人,还有半壶酒。

    这个天狱之主很是唏嘘地在那处街头停了下来,而后回头看着西面的落日,与一片残红的人间。

    “陛下虽然一直没有提及与青悬薜臂骨有关的东西.....”

    这个天狱之主开门见山地说着。

    “但是你应该也知道,像陛下这样的人,闭口不谈,自然也是代表了一种愧疚。”

    卿相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柳青河说道:“然后呢?”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所以陛下决定将山月城,包括这些青山,全部送给你,”

    卿相长久地看着柳青河,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从岭南至流云山脉之间的一切?”

    柳青河轻声说道:“从岭南至流云山脉之间的一切。但是.....”

    这个槐都大猿平静地说道:“但是青悬薜的臂骨,他不可能还给悬薜院。你应该很清楚,那样一个东西,可以给世人带来什么。”

    卿相当然很清楚。

    那样一个千年前的天命之人,能够让青衣之剑自行认主,让大道原本甘心去被垫桌脚,哪怕已经死去千年,依旧可以有着极大的用处。

    譬如方知秋手里的指骨。

    卿相冷笑一声,说道:“倘若是在故事的一开始,陛下便愿意这样做,人间又何至于此?”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陛下不是你我,世人都知道,卿相是个闲人,柳青河是个闲人,但陛下不是闲人,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有诉求,完全可以一纸文书送往槐都,而不是将整个南方,陷入血与火之中。”

    这个天狱之主很是遗憾地看着面前的书生。

    “你看,事情走到了这里,谁来了,都没有办法扭转了。”

    卿相深深地看着柳青河,目光落向人间北方,可惜哪怕是卿相,也没有能够看见在那些北方的青山之中,看见什么大军的痕迹。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槐都来了数十万兵甲,只是大概现在依旧在东海与流云剑宗的剑道之线上。”

    或许是担心这个白衣卿相不能理解。柳青河又追加了一句。

    “他们不是为了山月城的事来的,所以走得慢了一些。”

    卿相沉默了很久,看着柳青河缓缓说道:“所以槐都来了什么?”

    柳青河很是唏嘘地站在那里,看向人间,轻声说道:“大羿之弓,十三架大羿之弓和十三个锚点机括师。”

    槐都大猿回头看着白衣书生。

    “陛下决定用山月城,为你卿相和悬薜院陪葬。”

    这大概便是大羿之弓开路的事,开的不是通往山月城的路,而是通往大泽彼岸的路。

    我生闷气了,不告诉你,让你猜去。

    卿相重新回头看向了那样一处街头,可惜依旧没有看见某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身影。

    自己分明都没有杀人,为什么衣袍之上会有血色呢?

    如果整个南方的生死,都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为什么身上又只会有这么点血色呢?

    卿相捏碎了手里的酒壶,而后沿着长街缓缓走去,重新在街边捡了一壶酒,这一次他没有打开盖子,只是抬头仰看着天穹安静地喝着。

    天上有时候确实不会下雨,但是会下雪,也会下血。

    卿相安静的长久地站在那里。

    那个孩童大概是看见了这个白衣书生身上的血色的时候,便仓皇地逃远了,躲起来了。

    孩童停顿了少许,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就只好继续在这里躲着了。”

    卿相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躲得太好了,你如果躲得拙劣一些,他们逃走的时候,肯定会把你揪出来的。”

    孩童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某一泼鲜血,自某些高处的街头洒落下来,便倾洒在了卿相身前的一面酒旗之上的时候,这个书生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身上会有着这么多新鲜的血液了。

    是的。

    在那些陈旧的血迹之上,有着许多鲜艳的血色,像是新开的梅花一样。

    这个白衣书生似乎有些不解的看着那些酒水。

    卿相没有去看,所以并不知道,只是猜测着。

    “我和朋友们捉迷藏,等了很久,他们都没有来找我,等我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大家都跑完了。”

    可惜没有人回答。

    卿相低下头,将手里的那壶酒打开来,照着自己的模样,白衣之上有着许多血色。

    卿相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

    卿相坐在那里等了很久,仰头喝了一口酒,转过身去,只可惜并没有看见那样一个孩童的身影,只是一些在山脉开裂的时候,倒塌下去的房屋与院墙。

    这个白衣书生沉默了少许,对着那些废墟轻声说道:“你还在吗?”

    卿相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也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低下头去,看着手里的酒壶,淡淡地说道:“你不跑吗?”

    身后的孩童也许在瑟缩地张望着,也许在低头玩着自己的衣角,也许躲在某个倒塌的院墙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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