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有缘无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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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那处山隘崖雪里的明蜉蝣向他解释着:“这和尚会他心通。”

    说着,这个南楚灵巫却也是好像终于明白了许多东西一样,在那里愣了片刻,而后挣扎着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原来这便是有缘....咳咳....好一个有缘。”

    赵高兴皱着眉头,看着那个无比凄惨,像是一条被人打断了骨头的狗一样的黄粱巫师——少年虽然不认识明蜉蝣,但是他却认得那样一身礼神之袍。

    这个人总是在胡言乱语,看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正常。

    少年很是诚恳地想着。

    只是明蜉蝣并未在意少年在想什么,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崖边,松软地搭着双手,看了少年很久,而后闷哼一声,自唇边淌出了不少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崖雪里。

    这个曾经自诩比灵巫高出三尺六的南拓巫师,在这一刻却是站直了身子,身周亦是流溢着一些黑色的巫鬼之力,山隘之间隐隐有着一些巫河之影浮现。

    白衣和尚挑了挑眉,而后转头看向风雪以南,虽然那样一处幽黄山脉,并未插入鹿鸣境内,在这样一片风雪国度,世人亦是不可见黑色高山,只是天下都在冥河之下,人间总归会有许多自冥河逸散的冥河之力。

    大概这样一个南楚灵巫,并非只是坐在那里等死。

    终究还是进行过一些努力的。

    只是全盛时期尚且被武德充沛的和尚打得头破血流,自然更不用说现而今。

    明蜉蝣抬手拭了拭唇边血迹,很是唏嘘地看着蕉鹿大师,轻声说道:“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是像我这样的,已经确切的知道没有活路了的,又何必这样赖在人间呢?所以其实当初在知道大师要等有缘人的时候,我便做了一个打算——每天藏一丝冥河之力,倘若能够撑到大师的有缘人到来,说不定,我便能趁大师不备,暴起而杀之。”

    白衣和尚平静地站在那里,明蜉蝣既然已经选择了暴露出来,大概便是放弃了这样一个想法了。

    也确实是这样的。

    一身巫鬼之力环绕的,回光返照一般的南楚灵巫,默默地看向了那个少年。

    “但是当我看见大师的有缘人是一个黄粱少年的时候,我改主意了。”

    明蜉蝣擦拭完血色的手垂落下去,而后缩进了巫袍之中。

    天下人都知道,面对一个南方巫鬼道之人的时候,不要让他们的手离开视线——因为你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术法。

    少年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了两步,身为黄粱人,他自然很清楚一个这样的灵巫双手入袖意味着什么。

    明蜉蝣却是轻声笑了起来,看着那个有些惶恐不安的少年。

    “既然这样,那他又如何不是与我有缘呢?”

    赵高兴很是惊诧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听不明白这样一句话。

    白衣和尚倒是微微笑着。

    “这当然是可以的。”

    明蜉蝣的双手缩入袖中,却并未带来什么令人惊骇的南巫北巫上冥下冥之术,只是一条残损的巫河自体内涌了出来,穿破风雪,停在了少年的身前。

    “当初我遇见过一个前辈,他说要你要给予世人种子,才能让田地里长出压过稗子的稻子。”

    明蜉蝣默默地看着那样一条残破的巫河,轻声说着,又沉默了许久,最后一挥手,那样一条巫河向着少年而去,最后悬停在了少年身前。

    “现在,我给你种子。”

    那样一条巫河,随着这样一句话语落在风雪里,倏忽之间便没入了少年的身体。

    而随着巫河离体,那样一个南楚灵巫大概也确实很难在这样的一片风雪之地继续撑下去,整个人的面色瞬间苍白了下来,惹得那些血色更加鲜艳。

    赵高兴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在自己身体里消失无踪的巫河,又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山隘之上摇摇欲坠的南楚灵巫,轻声问道:“你是谁?”

    明蜉蝣站在风雪山崖之上,很是唏嘘地说道:“明蜉蝣,黄粱首恶,明蜉蝣。”

    赵高兴骤然睁大了眼睛。

    哪怕他知道白衣和尚叫做蕉鹿大师,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惊讶之色,毕竟这样一个风雪之地的和尚,对于世人而言,确实是陌生的。

    只是明蜉蝣不是。

    就像他自己曾经所说的那样,他是黄粱灵巫之上神鬼之下的第一人。

    在巫鬼道之上,没有人能够比这样一个南拓巫师更强。

    赵高兴又如何会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的名字呢?

    只是他大概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被人打得要死不活的人,便是明蜉蝣。

    明蜉蝣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被打成这样,这大概是与少年极为遥远的故事。

    或许也是不会有多少关系的故事。

    赵高兴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那个灵巫,后者似乎确实已经后继无力,在送出了巫河之后,便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残存的生命像是一张轻薄的纸张一般。

    于是坠落山崖而去,埋在了风雪国度之中。

    赵高兴沉默地看了很久,而后看向了那个一直站在前方一言不发的白衣和尚,直到明蜉蝣坠崖而死,他才低头轻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少年看着和尚,轻声问道:“是大师打死的他?”

    白衣和尚转回头诚恳地说道:“是的。”

    少年并没有再说什么。

    白衣和尚缓缓说道:“你不好奇为什么?”

    赵高兴叹息了一声,说道:“不好奇,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好人——黄粱的很多人都知道。”

    从当初大泽风起,无数南楚巫奔赴泽边的时候。

    人间便知道了。

    ......

    在观里如果站得高一些,眼神好一些,其实是能够看见那种在西面天空之下,一些渐渐有了雪色的山头的。

    这是和季节无关的东西。

    哪怕是在春天,能够看见雪的时候,依旧可以看得见。

    毕竟山河观便在槐安西面,鹿鸣也在槐安西面,那样一片风雪国度,或多或少,都会落入这样一处道观之中的道人们的视野。

    但大概陈青山是没有见过的。

    毕竟这样一个年轻道人,虽然修为高深,但眼神确实算不上有多好。

    只是张梨子却是能够看见。

    或许是少女心性的原因,陈青山走了之后,她便有些静不下心来修行了,在溪畔坐了许久之后,便偷偷地离开了那处观中小居,在山里四处乱逛着。

    张梨子大概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条偏僻小道的尽头,那个山腰亭子里,会看见了那个正在那里托着腮看着西方那片隐隐绰绰地带着雪顶的山峰的顾文之师叔。

    这个山月城小姑娘最开始的吓了一跳,倒不是担心这个年轻师叔会是坏人,只是想起要是到时候师父回来了,师叔跑去找他告状,说自己不好好修行怎么办?

    张梨子在灌木丛后张望了一阵,发现那个师叔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偷偷地转过身来,打算溜回到陈青山的观中小居去。

    只是小姑娘才始转过身来,便听见那个师叔的声音从亭子那边传了过来。

    “梨子师侄?”

    张梨子动作一滞,犹豫了少许,还是转过了身去,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站在山亭外端正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见过顾师叔。”

    顾文之确实是一个比较温和的道人,大概也只有那一次,陈青山突然让河宗的去流云剑宗之外挑事,这才导致了这个总是默默的给山顶那个似乎生了病的老师祖煨药的年轻道人剑拔弩张地出现在了小居的溪畔。

    大概对于张梨子突然出现在这里颇为不解,顾文之坐在山亭之中看了有些紧张的张梨子许久,才微微笑了笑,说道:“不用拘谨,我虽然不喜欢你师父,只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进来坐着吧。”

    张梨子犹豫了少许,走进了亭中,在对面的亭椅里坐了下来,顾文之也没有说什么,继续亭边,微微蹙着眉头,看向西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梨子见状,也没有去打扰他,坐在那里四处张望着。

    这样一处山中之亭大概确实能够见到不少的风光,人间山间小道逶迤而去,有青山大湖清流散落其间,再远一些,便是很是遥远的,对于张梨子而言,只存在与听闻之中的鹿鸣雪国的方向。

    那些山头覆雪的山,倒也不是鹿鸣境内,而是依旧属于槐安范畴,要穿过那些像是戴着小白帽一样的山,看见大河冰冻,看见风雪凌冽,彼时才始真正进入了鹿鸣境内。

    山月城当然也不是无雪之地,真正的无雪之地,大概只有黄粱极南的南拓。

    只是对于张梨子而言,大概人间七月的时候,便能够看见雪色,是一件极为惊奇的事情,是以她坐在那里倚着亭边的红漆护栏看了许久,直到顾文之叫了她好几声,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惊悸地坐端正,双手按在膝头,看着那个已经不看人间而是看着自己的年轻师叔。

    “你修行得如何了?”

    顾文之也没有什么责怪之意,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个在观中而言,天赋不可谓不差的山月城小姑娘。

    张梨子对于自己修行的进度,大概也确实有些难以启齿,她曾经打听过观里的别的师叔或者师兄们的修行情况,大多是在数月之中,便可以入体周天,然后准备入道见山。

    毕竟这是天下三观之一。

    不是岭南剑宗那样的地方。

    所以听到顾文之突然问起这样的东西,一时间倒是有些支支吾吾,犹豫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已经.....已经入体了,师叔。”

    张梨子从被陈青山带出山月城,便已经开始修行,感受气感。只是一年过去大半了,这样一个小姑娘却依旧在修行初境,自然心中有些自卑。

    顾文之自然看得出来张梨子的那些心思,轻声笑了笑,转过头去,说道:“已经很不错了。”

    张梨子有些讶异地说道:“这样还不错?”

    顾文之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不错,天下能够修行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大风朝这么多人,一如一口平湖一般,将整个修行界的人都砸进去,大概都溅不起几滴水花来。”

    这或许却是让张梨子心里好受了一些,很是感激地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叔。”

    顾文之只是轻声笑着,并未说什么。

    张梨子坐在那里沉默了少许,大概是想起了关于自己那个师父的诸多不解的事情,有些迟疑地看向了顾文之。

    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年轻师叔轻声说道:“修行上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天下大道出道门,只是那样一处以文化之天下的书院,或许在解惑之上,颇有心得。

    只是顾文之都已经做好了回答一些张梨子关于修行的疑问的准备的时候,这个山月城小姑娘却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师父......”

    张梨子转过了头去,犹豫了少许,大概鼓起了一些勇气,才将那样一个问题完整的认真的问了出来:“他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吗?”

    这样一个问题,大概从山月城走到山河观来的一路里,都困扰在张梨子心头。

    青椒是陈青山的仇家,她说的,也许是不可信的,陈青山是一个好像万事无所吊谓的人,哪怕问了,他也只会说小圣人真神仙。

    所以大概问这样一个山河观弟子,也许是最为合适的。

    顾文之愣了一愣,而后默默地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人间,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张梨子有些紧张地绞着手坐在那里。

    对于这样一个小姑娘而言,有些问题的答案,或许确实是很重要的。

    顾文之一直想了很久,才转回头来,看着张梨子似乎有些叹惋地说道:“你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一句话吗?”

    张梨子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文之。

    后者轻声说道:“我向来不喜欢你师父。”

    张梨子大概没想到会是这句话,这样一句话又能够说明什么呢?

    “我没有说好坏,我只是说着个人感受的喜恶。”顾文之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出了亭子,站在了那条山道的边缘。“就像上山与下山一样,究竟是上去更好,还是下来更好呢?这本身便是缺乏确切答案的东西。”

    顾文之回头看着这个山月城小姑娘,很是认真地说道:“我很难说清他所做的一些事情的对错,但......”

    “但什么?”

    张梨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顾文之轻声笑了笑,说道:“对于你而言,你师父大概确实是好人,有时候看不清对错的时候,那便不要去看对错,他既然是你的师父,你便站在他那一边。毕竟天下要文之,也要礼之。尊师重道,走到哪里都不会错.....”

    “阿弥陀佛,原本不知,现在知道了。”

    少年不解地看着和尚。

    明蜉蝣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

    和尚转过身来,看着明蜉蝣继续说道:“所以所谓有缘,确实如同陈鹤所说那样,你走得懵懵懂懂,踌躇而茫然,而我刚好有条路子......”

    明蜉蝣自然也已经明白了和尚要说的东西,只是听着蕉鹿大师的那些话,这个南楚灵巫还是很是唏嘘地说道:“大师措辞有些野啊。”

    和尚止住了笑意,转回身来,神色肃穆,双手合十,看着少年真诚地说道:“我笑寒蝉无谋,卿相少智.....”

    赵高兴在听见这样一句看似开玩笑的话的时候,便怔在了那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大师什么都知道?”

    蕉鹿大师唱了一声佛号。

    “比如?”

    “比如他就没敢和槐帝说你与我佛有缘,也不敢和青衣说你与我佛有缘。”

    那个白色僧袍如雪一样的和尚坐在崖上,无比真诚的说道:“所以我也不敢和你说有缘。”

    白衣和尚大概很高兴,站在风雪里哈哈笑着。

    曾经的黄粱镇北高兴大将军终于醒过神来,握着手里的那块石子,又看向了在那里哈哈笑着的白衣和尚,歪了歪头,很是不解地说道:“大师在笑什么?”

    明蜉蝣咳嗽着,说道:“便是有缘大师....咳咳....不敢与槐帝说你与我佛有缘之事”

    白衣和尚明白了过来,站在那里看着面前似乎沉浸在了那样一块看似寻常的白石之中的少年,微微笑着说道:“倘若他人有着自己想要走的路,你强行将他从应有轨迹里拉出来,要他选择另一条路,这从来都是扯淡的事。”

    ......

    “有缘大师也不会见人就说有缘。”

    明蜉蝣回过神来,一面默默地缩回到了那处山石边,低着头不住地咳嗽着,一面长久地看着崖下风雪里的少年。

    “我以为大师当初说的那些话是开玩笑的。”明蜉蝣很是感叹地说着,“原来大师你是认真的。”

    大和尚似乎也有些忘记了自己当初说过什么了,回头看着明蜉蝣,似乎有些不解。

    陈鹤若有所思的说道:“所以你要等的有缘人,大概就是懵懵懂懂,很好欺负很好诓骗的人?”

    ......

    明蜉蝣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白衣和尚等了这么久的有缘人,居然会是一个来自黄粱的不知名的少年。

    南楚灵巫眸中满是惊讶地趴在崖边风雪里,看着下方的大和尚与那个浑然不知自己拿着什么东西的少年。

    不知为何,明蜉蝣倒是想起了当初在山隘上,蕉鹿大师与那个叫做陈鹤的年轻人说过的那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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