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要是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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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说来说去,不过徒然二字,不过纸上苍生而已。

    陈云溪喟然长叹一声,抬手撑着身下的雪湖之岸,站了起来。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师兄,你觉得对吗?”

    这个白发剑修默默地抬头看向那样两道剑痕而去的更高的人间天穹,一直看了许久,转回身来,缓缓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只是便在那一刻,他好像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些很是窸窣的声音。

    像是有人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走在那片湖畔雪地之中一般。

    陈云溪浑身僵硬地停在了那里,这样一个已然人间无敌的剑修,在这一刻,却是连头都不敢回,只是一头白发被风吹得很是纷乱地飞着。

    “对的。”

    身后那人轻声说道。

    陈云溪在那一刹那,很是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转回身去。

    转回身去。

    一袭黑裙握着一柄被斩碎的残破的伞,面色苍白地站在湖畔,唇角与心口都在不停地淌着殷红的血液,在这样一片满是细雪的大湖之中,色调明艳到令人目眩。

    “师......兄呢?”

    陈云溪面色在那一刻瞬间煞白,唇齿颤抖着,用了许久,才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瑶姬并未说话,只是向前伸出了一只素白的手,像是一朵幽山之花一般缓缓绽放。

    里面是一个神鬼的魂灵。

    古楚执掌生死权柄的鬼神,大司命。

    人间当然不止是师兄与师兄之间有着差距。

    神鬼亦然。

    身为执掌生死权柄的鬼神,大司命自然要比山鬼,比巫山神女这样的人间之神更为强大。

    那样一个神鬼的魂灵,已经虚弱到几乎不可见,像是一团氤氲的雾气,随时都可能散去一般。

    陈云溪在看见那样一个神鬼的神魂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

    丛刃当初说过,举头三尺,便是命运。

    哪怕他是陈云溪,哪怕他道海十五叠,只是终究,这样一个神女的心思,不是他能够窥见的。

    世人只能听见她所争论的,看见她所表现的。

    只是这样一个神女究竟在想着什么,人间没有人能够猜得到。

    那是所有人三尺之外的东西。

    陈云溪怔怔地看着那一抹几乎被青莲斩碎的大司命的神魂,用了许久,才终于说得出话来。

    “原来当初,神女大人从未将大司命的神魂赠予世人。”

    陈云溪当然知道谢朝雨牵着某个承载着大司命魂灵的小道童走遍了人间的事。

    只是眼前的这一幕,却无比残忍的摧毁了这个剑修的认知。

    瑶姬松开手,任由大司命的最后一缕神魂逸散在风雪之中,轻声说道:“我当然送给了她,只是我从未说过,那便是大司命魂灵的全部。”

    倘若世人对于冥河之中的某个故事,对于黄粱之中的某个道人的故事有着更多的了解。

    他们也许会更清楚一些。

    瑶姬当然一直都手握着这样一个古楚生死之神的神魂,才能够将那样一个已经陷入了冥河涡流之中的道人硬生生拔了出来。

    陈云溪沉默地站在那里,沉默地向着大湖边走去,越过了那个撑着残破之伞的神女,站在那口大湖边,沉默地看向人间。

    一身剑意血色的瑶姬转过身来,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剑修,平静地说道:“你在找什么?”

    陈云溪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找一柄剑。”

    “不用找了。”

    瑶姬轻声说道,抬头看向了那片细雪之上的天穹。

    “再等一会,青莲用过的两柄剑,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陈云溪默默地抬起头来,看向那片渺远的天穹。

    “神女大人不问我找剑做什么?”

    瑶姬轻声咳嗽着,语调轻缓地说道:“自然是你剑也未尝不利。”

    陈云溪转回头来,默默地看着身后的那个满身剑伤的古楚神女。

    瑶姬依旧撑着那柄残破的伞,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人间天穹,轻声说道:“但大概并不需要如此了,你师兄的剑,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凌厉得多。”

    陈云溪皱起了眉头,深深地看着那个古楚神鬼,似乎想要将她看穿一般。

    只是瑶姬虽然一身剑痕,然而神体之中依旧满是神力,陈云溪的目光什么也不可越过,只是落在了那些最表层的肌肤与血色之上。

    瑶姬轻声叹息一声,却是缓缓松开了手中那柄残破的伞。

    天光洒下,一切神力却是正在缓缓消散着。

    “人间最好的一剑,确实是磨剑崖的人间一线。”

    陈云溪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那些正在弥散的神力。

    高天细雪之中,有剑风垂落,缓缓吹开了瑶姬的那一身黑裙。

    陈云溪无比清楚地看见了那样一道贯穿神女雪山而去的剑孔。

    瑶姬低下头来,无比惊叹地看着自己心口的那一道剑伤,轻声说道:“此剑,神鬼不如。哪怕是全盛时期的大司命,也难以抵抗青莲所施展的人间一线。大概只有太一能够承受。”

    这个古楚神女平静地合上了自己的衣襟,看向了那个白发剑修。

    “所以你剑虽然也利,但并没有什么用处,陈云溪。”

    天上有两柄剑掉了下来。

    便插在了二人身前。

    一柄叫做方寸,已经寸寸碎裂,有如锯齿,另一柄大约并非施展人间一线所用之剑,在那样一个抱月而眠的剑修的手中淬炼之后,变得无比挺拔坚韧,哪怕是陈云溪,在目光触及的那一刻,都是察觉到了极为凌厉的割裂感。

    那柄叫做蝶恋花,是人间某个道人的剑。

    陈云溪默默地看着那两柄剑,走过去,将他们拔了出来,握在手中端详许久,最终叹息一声,散去了自己的剑意,并未出剑,只是将那两柄剑抛入了大湖之中。

    “师兄呢?”

    陈云溪沉默地站在湖畔,看着细雪之下的人间,再度问了这个问题。

    瑶姬缓缓抬头看向天穹,轻声说道:“我不知道,那一剑之后,他的神魂便被撕裂了——哪怕是青莲自己,也承受不住这样的一剑带来的威势。”

    这个古楚神女说着,神色里却也是出现了一丝迷茫之意。

    “但他在神魂裂解的那一刻,曾经说了一句我无法理解的话。”

    陈云溪转头看向瑶姬。

    后者轻声说道:“——在我那一代,天赋最好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做李缺一,一个叫做白衣。倘若日后世人有机会,走出这片人间,可以去看看,说不定便可以找到一个叫做李白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人间曾经有过李缺一和白衣,他便要叫做李白?”

    陈云溪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或许这便是师兄给人间的答案吧。”

    瑶姬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那些正在缓缓逸散的神力,缓缓说道:“或许吧。”

    陈云溪依旧在那里沉默着,过了许久,才发现那个黑裙神女正在缓缓向着天门方向而去,不止是那些神力,那代表着古楚信仰的神鬼衣裙,同样正在风里缓缓弥散着。

    这个白发剑修默默地看着那个正在褪去一切衣袍,赤裸裸地走向人间的神女。

    “神女大人呢?”

    陈云溪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但还是诚恳地问着这样一个问题。

    瑶姬走在月色细雪之中,语调平和地说道:“当初我与某个道人争执了很久,谁也没有说服谁,所以我想去人间看看,人和神鬼,究竟有着什么区别。”

    陈云溪默然地站在那里。

    瑶姬似乎是在轻声笑着,或许带了一些期盼,这让她的语调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些上挑的意味。

    “名字我也取好了,叫做柳眉弯。”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或许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陈云溪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向了这个古楚神鬼的脚上。

    瑶姬依旧穿着一对人间的碎花小袜子和小布鞋。

    白发剑修转回头来,迎着那些细雪,迎着那一轮被人抛下了的明月,轻声说道:

    “慢走。”

    ......

    小少年一直在人间田埂上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那些徐徐而来的剑。

    那些剑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穿过了人间清晨的天光,又好像一些莫名其妙挨了打的狗尾巴一样,委屈巴巴地乱插在了小少年身旁。

    抱着葫芦还未睡醒的小少年在耳廓被刮了一下的时候,才突然惊醒过来,看着插了满地的零落的光芒暗淡的剑,大概满是不解。

    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跑去拨弄着那些剑,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怎么都蔫了啊。春风不怜花,你们就不愿意做少年的剑了吗?”

    松果还在田埂下睡着,他们确实等了很久,这个小松鼠甚至已经弄了许多的稻草给自己做了一个窝了。

    小松鼠睡得很是香甜,甚至保持着当初做松鼠时候的习惯,下意识地想要抱着自己的大尾巴。

    乐朝天正在不远处静静地抬头看着天空。

    这个十三叠的道人掐诀身前,身周满是山海道韵,甚至在那些人间青山平川之中,都隐隐有着虚化的山海之影浮现。

    而在道人脚下,是无数若隐若现闪烁着的道文卦象。

    乐朝天与谢朝雨都是白风雨的弟子。

    自然不可能不会乾坤卦术。

    只是谢朝雨学得比他更好而已。

    陆小三与那些剑在那里自言自语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些很是宏大的画面。

    小少年或许在当初随着乐朝天去往东海白月之镜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道人的身份。

    所以看着面前的这些画面,自然并不吃惊。

    只是跑到了那些山海之影的边缘,看着乐朝天很是惊讶地问道:“你在做什么师叔?”

    这个道人并未回答小少年的这个问题,只是神色平静地站在那里。

    陆小三也没有继续问,只是默默地在那里看着那些卦象道文与山海之影。

    或许道人此刻确实无法分神来回答小少年的问题。

    陆小三等了许久,于是先不管乐朝天了,在田埂周围四处奔走着,将那些七零八落的剑都拔了出来,归拢着放在了一旁。

    剑既然已经来了,陆小三便想着干脆将他们全部放进葫芦里算了,只是这样一件事,大概要乐朝天来才能做,毕竟小少年拔不开那个养着剑的葫芦。

    天边的朝阳正在缓缓升起,红彤彤的,就像一个柿饼一样。

    陆小三想着柿饼的时候,并不会想着柿柿如意,他只会想着一口咬下去,自己得是一个多么活泼开朗的小少年。

    远方的山青绿的,或许是生机勃勃的,但是陆小三同样想着的是一盘油光发亮的炒青菜。

    陆小三想到这里的时候,便疯狂地摇着头。

    陆小三啊陆小三,你怎么就馋了?

    陆小三当然馋了,为了等这些剑落下来,免得到时候不小心砸死了人,小少年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见山与吃饭,从来都不是什么冲突的事情。

    人总要打开门,看看门前的山是什么样子的。

    人也总要吃饭的。

    陆小三原先还没有这种感觉,直到那些自己嘴贱叫来的剑真正落地之后,这个小少年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少年知馋意。

    小少年倒是突然想着,自己这么清楚什么叫做馋,说不定日后还是一个万人敬仰的大师。

    振兴佛门,我辈义不容辞!

    小少年早就将当说书人的事丢到天边了。

    现在他开始拿着剑照着镜子,想象着自己剃光了头发的模样。

    肯定帅得掉渣渣。

    陆小三很是唏嘘地摸着自己有些发胖的脸——跟着乐朝天天天烤鸡烤鸭下火锅,陆小三倒是都没发现自己居然胖了一圈了。

    “罪过罪过。”

    陆小三双手合十,虔诚地说着。

    “你罪过什么?”

    陆小三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乐朝天已经散去了那些人间道韵,走到了自己身旁了。

    小少年本想说自己正在考虑做个万人敬仰的大和尚,只是看着自家师叔那些还未散尽的道韵,想了想,还是收起了这种想法。

    毕竟自己是剑修,自家师叔是道人,说要去做和尚,大概确实有些大逆不道。

    所以小少年很是诚恳地改了口。

    “我想起上一顿火锅的时候,有颗丸子在锅底没捞上来,这真是天大的罪过。”

    “......”

    陆小三却也是突然想起了先前的事情,看着乐朝天问道:“师叔刚才在做什么?”

    乐朝天抬头看了眼天,很是平静地说道:“没什么,突然想起来,想要算一算天上事。”

    陆小三很是惊叹地睁大了眼睛,问道:“师叔算到了没有。”

    乐朝天惆怅地说道:“你觉得这是我能够算到的吗?”

    陆小三嘿嘿一笑,说道:“万一师叔真的算到了呢?”

    乐朝天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越算越看不清,你把这些剑都丢这里做什么?”

    “哦。”陆小三转头看向那些剑,认真地说道:“我觉得葫芦里的剑还可以再多一些,师叔你帮我把它们都塞进去吧。”

    乐朝天无奈地说道:“行吧行吧,有空再说。”

    “师叔现在没空吗?”

    “有空,但是你也知道,天上事不是那么好算的。”

    “所以?”

    “所以我其实受了伤。”

    陆小三狐疑地看着生龙活虎的乐朝天。

    后者惆怅地掀开了道袍,小少年这才发现这个师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却是留下了不少剑痕,正在那里缓缓渗着血。

    天上事当然是不可算的。

    陆小三倒也没有再纠结下去。

    “先去吃顿火锅压压惊吧。”乐朝天诚恳地说道。

    陆小三顿时来了精神,把葫芦和剑一起抱了起来,又想起来了在田埂下窝着睡觉的松果,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只是小少年跑到那里的时候,便突然愣住了。

    他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什么东西了。

    陆小三默默地看着被松果当成了自己的大尾巴抱在了怀里的小土狗,轻声说道:

    “原来你在这里啊,草为萤。”

    陈云溪坐在大湖畔,满头白发胜雪,止不住地叹息着。

    见山知水出关,闻风观雨踏雪寻梅,于是登楼窥人间,直至道海叠浪欲与天公试比高。

    他当然不是无情的人,他有时候愤怒于程露的不敢拔剑,有时也愤怒于寒蝉的太敢拔剑。

    甚至那样一剑,他还点燃了神海,只为了让那一个青天道的道人看一眼大道的模样。

    但大道有什么看的呢?

    山不减分毫,人徒增愁苦。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是浪漫,但更多的,无非愚蠢而已。

    圣人终生未言,不就是希望世人能够安稳地活在人间吗?

    ......

    陈云溪安静地坐在那样一个细雪大湖边。

    人间有时哭声遍地,有时却也笑得很是灿烂,也有人低着头,任由那些石头砸落在自己的额头之上,发出生命的最后的碰撞的声响。

    不过一生风雪,满怀孤寂而已。

    世人见大道,无非出门见山而已。

    哪怕是陈云溪,哪怕他便坐在这样一处天门之后的大湖畔,看着那样一处人间里的所有故事。

    这个剑修也未曾想过这个夜雨崖的弟子便这样死在了那里。

    人生已经是哭着来的了。

    如果还是哭着走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样一个剑修,当然有着千万种生路。

    身为大道四叠之修,哪怕饮下了足够多的冥河之水,又何至于便这样死在那样一片异国他乡?

    只是寒蝉便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握紧了那柄代表着自己的身份的剑,至死未休。

    “你又是何苦呢,寒蝉。”

    陈云溪默默地看着那样一处高楼里被一个少年用石碑硬生生地砸死的那个流云剑修。

    被撕碎的疼痛究竟是什么样的?

    被灼烧的疼痛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个道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想着,师兄一定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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