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书生所想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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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南衣城在过去百年里死了多少人,但是我想大概不会比这样两场战争带来的死亡更多。”

    一年的时间里,南衣城便经历了两场战争。

    于是少年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那片在血色里沉寂下去的战场。

    “那么人间剑宗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

    也正如当初在黄粱谣风某个小镇里,那个道人的想法,会令那样一个神鬼觉得惊骇一般。

    那是随时可能被世人所接受认同的想法。

    就像是世人修筑着足以庇护一切的高墙,可以高墙偏偏便倒了,压死了那些修筑高墙的世人们。

    有人看着高墙倒塌,满是不解。

    有人觉得高墙会倒,所以打算将它提前推倒。

    赵高兴默默的看着那个少年。

    二人自然都是被推涌而来的,在风浪之上的人。

    只是世人与世人,往往都是不同的。

    所经历的所面对的所要思考的,都是带着很是鲜明的差异的。

    这个来自黄粱的少年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其实少年也是可以想的,譬如悬薜院以文化之天下,却最终走在了以武乱之天下的路上,这又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很多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着千万种角度去解读的。

    哪怕赵高兴想得再如何透彻,终究他是躲不开的人。

    但胡芦可以。

    当初那个梦境之中,丛刃曾经这样说过——觉得好,那就坐下去,觉得不好,那就走出去,你可以自由选择,胡芦。

    二人长久的没有说话,那些剑光依旧在持续着,有时会飞得很远,将剑意自青山之中一路壮烈的斩出来。

    但是剑光可以一直飞在天上吗?

    不可以的。

    神海会空的,剑意会萎靡的。

    于是剑修就不得不像剑客一样,提着剑,踏入那些战场之中。

    这也很是庆幸于当年世人依旧选择了手中之剑而不是无柄的柳叶一般的纯粹的飞剑。

    于是带血的剑柄便用衣带缠在了手上。

    胡芦这样想着,如同正在亲历一般。

    赵高兴轻声说道:“我真的没有想过,原来修行界,有时候也会输给人间。”

    眼下的这样一场战争,是远在这样一个少年认知之外的东西。

    在来之前,哪怕那时已经站在了南衣城的城头,赵高兴都从未想过,那些巫甲,与那些槐安叛军,居然真的能够将岭南剑宗逼到无路可走。

    一万剑修,居然都能被世人的大潮,淹没在其中。

    或者准确的说起来,是八万剑修,便这样一点点的,陨落在了世人的战争之中。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岭南本就离人间很近,天下大修行之地中,岭南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

    这个少年轻声说着,又抬头越过那些剑光纵横的青山,向着北方看去。

    “但我们只是在槐安这片土地之上,往前推进了一点而已。倘若只是想要凭借着这样一些巫甲与叛军,便可以拿下槐安,哪怕是在梦里,都没有人敢这样想。”

    赵高兴自然无比认同。

    倘若不是南方因为某个剑修的死,突然开始叛乱,这些巫甲,也许依旧在南衣城外进行着叩打槐安南大门的战争。

    “我们要如何,才能够赢下来?”

    赵高兴诚恳的看着坐在草地里的少年问道。

    胡芦听到了这个问题,却是无比嗤笑的看着这个来自黄粱的少年。

    “赢下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们能够赢下大风朝积蓄千年的力量?”

    这个剑宗弟子拄着剑站了起来。

    “除非你们黄粱的神女降临,又或者天下剑宗一起反叛。”

    胡芦静静的看向北方。

    “否则我们根本不可能赢下来。”

    赵高兴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剑宗弟子脸上无比平静的神色,那种已经渐渐淡去的惶恐再度回到了心头。

    “那你们是在做什么?”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

    “或许只是在用着一种决绝的态度,让那位北方的陛下服软认错,毕竟.....”

    “被打得满目疮痍的人间,是他的人间。”

    赵高兴沉默了下来。

    只是那个少年却是突然回头看向了南衣城,眼睛睁得极大,眸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色彩。

    赵高兴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回头看去的那一刹,这个少年亦是怔怔的站在了那里。

    也许就像胡芦所说的那样。

    除非神女降临。

    ......

    “其实人间是可以接受神女大人在头顶的。”

    卿相站在南衣城头,很是平静的说着。

    在这个白衣书生的身旁,有着一袭深沉却也繁丽的伞下黑裙。

    “你是现在才如此想的,还是一直都是如此想的?”

    瑶姬平静的看着远方战场说道。

    卿相缓缓说道:“现在才如此想的。”

    瑶姬转头看着这个白衣书生,大概也是有了一些兴趣,说道:“说来看看。”

    卿相平静地看着人间。

    “虽然人间已经走出了当年的神鬼时代,人神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却也至少,分化了世人之间不可调和的一些纷争。我们不妨假设这样一个人间。”

    “天下神鬼大治,而人间位居神鬼之下,以悬薜院相辅,以文化之而以神鬼治之。人间只有一种冲突,那便是人神之事。”

    “这样一个人间,便会无比凝聚,不再担忧所谓的高者乱世上者扰民之事,他们只会诚恳的向前,以谋求更高层次的力量来摆脱这样的局面。”

    白衣书生轻声说着,看向一旁的瑶姬,轻声说道:“神女大人以为如何?”

    哪怕这个白衣书生话里话外,都是在以神女作为一柄震慑世人的武器,而非礼神。

    然而瑶姬却并没有什么恼怒之意,相反,这个黑裙女子无比认真的思考着这个白衣书生所说的那些东西。

    “是的。”

    瑶姬看向人间平静的说道。

    “世人的欲望是不可消除的,世人的矛盾是不可调节的,一如当初古楚一般,倘若内部矛盾不可纾解,便只有让外部的战争来化解。”

    “不以神鬼为神,而已神鬼为世人所惧之鬼,确实可以让世人放下自我矛盾,来一致向外。只是卿相.....”

    瑶姬看回那个书生。

    “你是带着愤怒的,带着恨意的,才能够接受这样的人间格局,但是世人不会接受。”

    “一如你们北方的帝王,一如天下那些依旧沉寂的修行之地。”

    卿相平静的说道:“倘若神女大人能够重回人间正神,神河哪怕入大道十五叠,都是孱弱的,所以那些都是不重要的。我们只需要说服一个人便可以。”

    瑶姬轻声说道:“说服那个磨剑崖的剑修。”

    “是的。”

    “你觉得他能杀了我?”

    卿相无比平静的说道:“是的,哪怕神女大人重回人间正神,青莲前辈依旧可以让神女大人死在人间。神女大人不是人间人。前辈也不是人间人。”

    “人间如何,说到底,要看天上人愿不愿意插手进来。”

    瑶姬沉默了很久,而后抬头越过伞沿,看向那片无比辽远的天穹。

    “是的,磨剑崖是天上人。”

    那样一处高崖,在岁月里的高度,世人不知道要用多少年才能追及。

    那个叫做南衣的崖主拉开的序幕,至今都没有真正落下去。

    “所以你能够说服他?”

    卿相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去试一试。”

    神女转身向着城头之下而去。

    “不可否认,你的想法很有吸引力,至少比那个山河观的道人所做的一切要好得多。但是天上人依旧,在你说服那样一个人之前,让黄粱兵甲沐浴神光,让南衣城披蒙神泽,是我能做的极限。”

    卿相安安静静的站在南衣城头。

    这个做了反贼的白衣书生,无比长久的看着人间。

    书生也好,道人也好。

    二者所设想的一切,自然都是在尝试调和人间的诸多矛盾。

    高天之下。

    高天之下。

    是依旧在挣扎的人间。

    卿相看了许久,而后喟然叹息着。

    南衣城呵南衣城。

    活在那样一个前代崖主影子里的,又何止是青莲他们呢?

    人间莫不如是。

    .....

    黄粱,迎风楼之上。

    一身帝袍的寒蝉与一袭青色道袍的柳三月便安静的站在高楼之上。

    “神女大人去北方了。”

    瑶姬离开黄粱之事,自然没有藏着捻着,整个黄粱的人们,在某一日,都曾经看见过那些向着北方偏移而去的神光与冥河。

    寒蝉平静的说道:“神女大人要去哪里,从来都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事。”

    柳三月轻声叹息着。

    一切故事,最终还是向着他最不愿看见的那个方向而去了。

    只是他如此的相信世人,而那个山河观的道人却带给了他极为沉重的一击。

    我以为你们会像自己所坚信的那样,在泥泞里坚定不移的向着更高的地方走去。

    结果他们更愿意躺在被摔碎的陶罐里,满身鲜血的活着。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自然满是失望。

    不止是那个山河观的道人,也有北方那位陛下之事。

    悬薜院举起反旗之事,他们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整个黄粱的悬薜院,都在向着南衣城而去。

    不止是因为丛刃死了。

    也是因为某位陛下拿了他们的东西。

    寒蝉转头看着柳三月,缓缓说道:“过于理性过于理想的去看人间,总会失望的。”

    柳三月自然知道这个流云剑宗的师兄是在说着自己。

    但也许也在说着他自己。

    所以柳三月问了一句:“比如?”

    寒蝉轻声说道:“比如我并不喜欢当王上,也并不喜欢让那个剑院的少年惶恐的叫着我王上。”

    “所以你在一些愤怒里,让他去了北方。”

    “是的。”寒蝉低头俯瞰着人间,“从前我也以为,只是因为一些无比简单的理由,便做一些很是出格的事,是无比荒谬的。”

    “但是后来我不这么认为了。”

    “所有人站在低处的时候,都会想着,当我站到了如何样的位置,我一定要如何如何做一个好人。”

    “但是迅速膨胀的欲望与手握一切的感觉,会迷失所有的想法。”

    寒蝉目光落回了自己的衣袍之上。

    “我看得清,看得懂,看得透,但我做不到,刹那之念,在无所约束的故事里,便会成为一些不可回旋的抉择。”

    “所以有时候,世人在想着自己面对欲望如何高尚的时候,不妨想一想,假如有一个这样清晨,外面细雨敲着窗棂,被窝很是温暖,而你在迷迷糊糊里醒了过来,你想起来还有一双破了的鞋子没有补,你可以现在就补,也可以下午或者明天再补,你是会选择继续再睡一会,还是起来补鞋子?”

    柳三月轻声说道:“我可能会起来,也可能会继续睡,但无论是哪种选择,我会挣扎很久。”

    “是的,空口白话的欲望是没有诱惑力的,你需要真切的站在里面。所以想一想,一个温暖的被窝都是难以抉择的事,更何况更大的欲望?”

    二人长久的站在高楼之上。

    这样的东西,怎么说,都是无比沉重的。

    “但其实说起来,我在事后就后悔了。”寒蝉轻声说道,“因为那是去送死的。”

    这个黄粱帝王看向人间,无比感叹的说道:“这场战争,我就是单纯的想要让黄粱去送死。让神河可以减少一些压力。”

    所以那日的故事叫做不高兴和没头脑。

    寒蝉莫名其妙发动那场战争,自然是没头脑的事。

    黄粱之人曾经无数次对于这场战争发起过莫大的非议,也让他们开始质疑悬薜院所推举的这位王上,是否真的具有做好一名帝王的资格。

    柳三月亦是感叹着。

    “但你没有想到,卿相会反了。”

    于是命运的故事,让世人的口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哪怕世人做大风朝的子民做了一千年,但是终究那种来自于地域之间的概念,依旧是根深蒂固的存在的。

    黄粱居然真的能够打过南衣城去。

    这样一场如同天算一般的战争,让人们不再非议这位帝王。

    于是变成了一种果然还是槐安人更懂槐安人的叹惋。

    黄粱的人间在这段日子里很是热闹。

    人们哪怕没有什么谋反的心思,亦是在兴奋的议论着那些巫甲之事。

    黄粱积弱已久,尤其是在神鬼远去,大道不兴的时代里,这样一个大泽以南的国度,在槐安后帝时期,便已经逐渐丧失与槐安争锋的实力。

    寒蝉轻声说道:“是的,所以我本想让这样一场战争,让世人看看,哪怕是披沐着神光,依旧不如自己去向前走出来的路。但是卿相前辈的这一手叛乱,反倒是成全了神女的光泽。”

    白袍帝王很是无奈的看向人间。

    “所以命运如何,真的有人能够看得透吗?”

    命运大河之中的人,大约真的永远无法看清自己所处的河流。

    只有河岸上的人,才能清楚。

    但河岸之上的人,又未尝不是在自己的大河之中挣扎着。

    “我不知道。”柳三月轻声说着。

    不是所有的道人都会去看命运。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大概更想见一个光泽迷人的人间。

    “但是神女的光泽倘若落向人间了。”

    柳三月轻声说着。

    “那她也是命运之中的人了。”

    寒蝉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这是由那个山河观道人,以某个尽天意之人的一局牌运,所带来的一场命运。

    有些东西,只需要寥寥数词,便可以说出一些惨烈来。

    譬如胡芦这句极为简单的话。

    赵高兴看向了那个少年身下的那些锋芒毕露的,带着一些干涸血迹的草茎。

    胡芦也在看着那里。

    “是的,就是这样的。”

    “我们在这里坐着,安宁的交谈,在远方,是山月,是岭南溃退而去的剑修们留下的种子。”

    胡芦用手里的剑比划着。

    “在这中间,便是一场填满了无数人生命的战场。”

    战线正在向着岭南极深处推进而去。

    那些自北方而来的槐安援军,也许只能以那座山月之城作为防守据点了。

    只是那个人间剑宗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喜悦的神色,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一片硝烟的人间。

    胡芦轻声说着。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大约便是霾火的原因。

    “那时我坐在了桥上,也便是人间剑宗宗主的位置,我觉得我如坐针毡。”

    两个少年在南衣城外那片战场边缘停了下来,抬眼向着远方看去。

    青山之中,很是沉寂,要在一些更为遥远的地方,才可以看见一些剑光。

    只是斩去了草叶的草地,满是根茎,坐起来自然是很不舒服的,只是少年还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我曾经过了一个梦里,梦里我师父回来过,在那座人间剑宗的溪桥边坐着,与我说了一些东西。”

    胡芦轻声说道,抬起头看着那些因为战争的原因,也不得不变得阴沉下来的天空。

    赵高兴大约看出来了,看着他说道:“你好像并不想要看见这样的故事。”

    胡芦低下头来,拔出身后的剑,将身旁某些染满了鲜血的杂草斩去,而后席地坐了下来。

    胡芦背着剑,安静的走在那片满是血色的战场之上。

    身旁是那个渐渐放松下来的黄粱少年。

    大约是不用以身殉国了,所以那个少年却也是放松了下来,握着剑的手也没有颤抖了,也没有什么冷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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