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三章 你也是蘑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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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石在小镇的水井边提了一桶水,很是认真地洗着脸,道人也是世人,有时候脸上会有风尘,会有飞絮,也会有眼屎。

    不时有小镇行人走了过去,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道人。

    安静地洗干净了之后,便将那个水桶放在了一旁的井沿上,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天色晴明,春云舒卷,很是安逸的一个日子。

    李石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沿着长街走了不远,在一家生意惨淡的伞铺里买了一把伞。

    道人把伞抱在了怀里,而后又回到了那口水井边,从怀里摸出来了一本书卷,在那里安静的看着。

    书卷并不宽厚,很薄,大概只有几千个字的样子。

    《青牛五千言》。

    这本将大道带往人间的函谷观道典,历经了悬薜院千年的教化之后,在黄粱亦是随处都可以买到拓本。

    这是李石先前在镇头那里买来的。

    小镇的名字很简单,叫做无名镇。

    如果遇到了不想取名字的镇子,就可以用这样一个名字。

    同样的,如果遇到了不想取名字的人,就可以叫做梅曲明南德曲或者张三。

    张三撑着伞,蹲在街边看着那个坐在井沿边看书的道人,看了很久。

    天气晴朗,带着伞的人自然是少见的,除了一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担心把自己白白嫩嫩的脸蛋晒黑,会打着一些小巧而精致的伞从街头走过,大部分人都是不带伞的。

    所以张三很是好奇这个道人为什么突然要去买一把伞。

    方才道人在这里洗脸的时候,他就在看着了。

    一直到道人买了伞回来,开始看书。

    张三看了很久。

    没有按捺得住心中的好奇。

    走上前去,在李石身旁坐了下来,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也是一个蘑菇吗?”

    李石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小镇男人,沉思了少许,说道:“不是。”

    张三大概有些失望,说道:“你不是蘑菇,为什么天气这么好,要买把伞?”

    李石说道:“因为等会就会下雨了。”

    张三闻言,抬头看了很久的天空,而后低下头来,很是认真地说道:“是的,也该下雨了。”

    李石挑眉看着这个男人,说道:“为什么?”

    张三笑嘻嘻地说道:“因为再不下雨,我就要被晒干了,虽然有些人喜欢吃晒干的蘑菇,但是我觉得还是新鲜的蘑菇好吃一些,汤鲜味美,不可不尝。”

    这个自称离命运二尺九的道人沉默了少许,看着张三说道:“你是谁?”

    张三止住了笑意,认真的说道:“你看不出来吗?”

    李石摇了摇头。

    张三又笑了起来。

    “我是神经病啊。”

    李石长久地看着这个男人,最后沉默地很久,轻声说道:“难怪我看不懂你要做什么?”

    就算卜算子来了,也算不出一个神经病要做什么。

    张三在井沿边撑着伞,像是一个长了腿的也在晃着腿的快乐的蘑菇。

    “火锅里的蘑菇也好吃,当然有些人可能觉得香菇更好吃,香菇滑滑嫩嫩的,就觉得蘑菇这样的妖艳贱货,是在勾引它的食客。你知道蘑菇怎么说的吗?”

    李石放下了书卷,认真地看着张三。

    “蘑菇怎么说?”

    张三诚恳地说:“蘑菇。”

    “?”

    张三说道:“就是蘑菇啊。我看你还在看书,难道连字都不认识吗?”

    这个男人说着,从井沿上跳了下来,从地上捡了一块白石,在巷子石板上写着蘑菇二字。

    “你看,蘑菇就是这样的。”

    “......”

    李石:我感觉我一直活在张三的阴影之下。

    张三又重新坐回了井沿上,撑着伞笑眯眯地说道:“所以你喜欢吃火锅吗?”

    李石认真的想了很久,确定应该没有别的陷阱了,于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张三的眼睛亮了起来,看着李石问道:“真的吗?那你喜欢吃锅盖还是锅底?”

    李石笑了笑,说道:“我喜欢吃锅盖。”

    张三哈哈笑着。

    李石好奇地看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张三认真的说道:“我一个神经病都知道锅盖不能吃,看来你是一个傻子。”

    “......”

    李石沉默了下来。

    张三笑了许久,而后从井沿上跳了下来,向着远处走去。

    李石看着他问道:“你去哪里?”

    “回家吃饭,我妈妈不让我和傻子玩。”

    李石默然无语。

    大概世人也没有想过,当今人间道门年轻一代之中最为出色的山河观李石,会被一个谣风的神经病给耍得像个傻子一样。

    李石看向自己怀里的那把伞,沉思了很久。

    所以要不要做一个蘑菇?

    李石在那里轻声笑着,发现自己好像下意识的被那个男人带进去了。

    这个来自山河观的道人重新低下了头,翻开了手中的道卷,很是入神的看着。

    三月的春日渐渐阴沉了下来。

    小镇里很快迎来了一场春雨。

    春日的雨水打着雨檐,又沿着那些青檐滴落到了巷子里的石板上,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李石撑起了伞。

    却是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啊哈,我就知道你肯定也是一个蘑菇。”

    张三的声音再次在巷子里响起来。

    李石抬起头,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男人,张三撑着伞从雨巷里走了过来,很是郑重地介绍着自己。

    “我叫张三,你呢?”

    这是来自同族之间的认可。

    李石想了想,说道:“我叫李四。”

    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张三坐在了井沿上。

    李石这才发现他换了一把更大的伞过来。

    大概也是发现了李石在看着自己的伞,张三很是诚恳的说道:“因为下雨了,所以蘑菇长得更大了。这一次你才刚刚长出来,等再下雨的时候,你就要换一把更大的伞了。”

    李石挑眉看向巷外。

    小镇的人们都撑起了伞了。

    “那外面不全是蘑菇?”

    张三点着头。

    “当然,下雨了,肯定有很多的蘑菇都要长出来了。你如果喜欢吃蘑菇的话,一定要记得,那种穿着小白裙撑着小红伞的不要吃,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你就躺板板。”

    张三说着,把手里的伞举高了一寸。

    李石这个时候明白了。

    这是又长高了一寸。

    于是也把手里的伞举高了一些。

    张三很是欣慰地点着头。

    “看来你终于知道怎么当蘑菇了。”

    二人正在那里说着,便有一个没有打伞的人匆匆穿过巷子而来,大约是急着回家。

    张三脸色一变,慌忙将李石从井沿上扯了下来,又从一旁扯了一块不要的布,盖在了二人头上,而后围着水井蹲了下来。

    李石诚恳地请教着。

    “这是在作什么?”

    张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直到那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二人跑了过去,张三才如释重负地说道:“你是蘑菇啊,他是人啊,你那样招摇的长在井沿上,肯定就变成他的锅中汤了啊。一个蘑菇最大的成就,莫过于长得白白胖胖,偏偏藏在落叶下面,谁也找不到你,给他们气死去。”

    李石恍然大悟,说道:“有道理。”

    张三拍了拍李石的肩膀,骄傲地说道:“小子,蘑菇的生存之道,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李石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张三继续认真地说道:“就像世人以为我是神经病,但其实我是装的,我并不疯也不傻,我只是为了藏好自己的蘑菇的身份而已。”

    李石怔怔地蹲在那里,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

    所以张三到底是蘑菇,还是神经病?

    这个来自山河观的道人忽然有些茫然。

    春雨继续下着。

    两个蘑菇蹲在巷子里大眼瞪小眼。

    巷外又来了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巷子里的两个蘑菇藏得太好,所以那人就像真的没有看见一般,像是一个拒马一样在巷子里安静地走着。

    ......

    刘春风与柳三月走在二月的春雨里。

    静静地看着那条巷子。

    巷子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因为槐都之变的原因,黄粱也变得有些沉寂下来。

    生怕那位据说是来自北方的王上,有着什么奇怪的动作。

    尤其是谣风便在京都以南。

    所以镇上的人们能够安静地待在家里,还是待在了家里。

    所以这条巷子很是宁静。

    只有一些被雨打落的青绿的叶子贴在石板上承沐着雨水。

    不远处有着一口井,井边有只水桶,大约是被风雪冻结了太久的原因,都有些开裂了。

    于是便被人们遗弃了下来,换了一只更好更新的桶在旁边。

    柳三月与刘春风看了许久,而后撑着伞走了过去,停在了井边,低头看着其中的井水,又看向了那只木桶。

    井沿边似乎有些血迹。

    那只木桶上也有。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寒蝉降下旨意,整个谣风的悬薜院都动了起来。

    二人跟着那些各院调查得来的消息,一路追寻而来。

    李石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这个镇子里。

    只是二人寻遍了整个无名镇,都没有找到那样一个道人的踪迹。

    二人看了许久,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又向着巷外而去。

    出巷的时候,却是看见了一个蹲在街边看春雨的男人。

    柳三月停了下来,看了他许久,而后笑了起来,刘春风转头看着柳三月,古怪地问道:“三月尹大人看什么?”

    柳三月轻声笑着。

    “你看他,像不像一个蘑菇?”

    柳三月这句话才始落下,那个蹲在路边的男人便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道人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柳三月挑了挑眉。

    只是男人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便抱着那把伞在街头狂奔而去。

    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惊慌失措地跑着的大蘑菇。

    柳三月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自己也真的是一条狗?

    只不过那人是不是蘑菇,自己是不是狗,这都是不重要的事。

    眼下对于二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那个从北方来的道人究竟去了哪里。

    “悬薜院祖院那边有消息吗?”

    柳三月没有再理会那个奔走而去的神经病,看向刘春风问道。

    刘春风摇了摇头,说道:“谣风祖院自然已经严加提防,周边悬薜院的先生们已经尽数赶往祖院之中。哪怕未必是李石的对手,至少也能拖延许久的时间。更何况,剑渊的齐近渊也在祖院,剑渊之人,自然也会协助一些。”

    柳三月点了点头。

    自从当初祖院发生青悬薜臂骨失窃一事之后,便开始有了许多戒备。

    那样一个地方,对于人间而言,自然只是一个悬薜院兴起的象征。

    然而对于有些人而言,那个当年能够捡到青衣之剑与道典原本的书生的骸骨,无疑便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么一切自然都要往大了想。

    二人静静地站在长街春雨里,看着人间一切的变化。

    这样的一个故事。

    自然不是槐安的故事,也不是黄粱的故事。

    而是整个人间的故事。

    所以柳三月哪怕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的自己变成了一条自己都厌恶的野狗,依旧选择留了下来。

    就像去年三月。

    在槐都的时候,离开那条沉入地底的长街的时候,柳三月看见了那个撑着青伞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自己背影的门下侍中大人,这个道人依旧选择了前往南衣城一样。

    ......

    梅溪雨打开了院门。

    本以为还是来找茬的牛头和板凳腿。

    都已经拿出了城户司籍册。

    然而这才发现并不是。

    热衷于找茬的牛头板凳腿很是老实地站在了一个模样端正但是妖力浓郁的中年管家模样的男人背后。

    “二妖骚扰之事,是巳午府掌御不严,给梅真人带来了许多麻烦。”

    那个管家大妖微微笑着站在门口,看着一脸淡然神色的梅溪雨,很是认真地说道:“所以侍中大人设宴府中,诚邀真人赴宴,以表歉意。”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这个站在门口的大妖,又看着他身后的牛头和板凳腿,二人很是委屈地缩在那里。

    管家大妖微微笑着,转回头去,看了二妖一眼。

    牛头板凳腿老老实实地走上前来,大概是要想梅溪雨道歉。

    然而这个道人只是平静地抬手看着那个管家大妖行了一礼。

    “溪雨戴罪之身,此举颇有不妥,还望见谅。”

    牛头板凳腿回头一同看着那个管家大妖。

    后者依旧微微笑着,说道:“既是如此,那么自然不便勉强,多有打扰,抱歉。”

    牛头板凳腿如释重负。

    抬头看了眼天色。

    现而今依旧是巳午时分。

    倘若是未申人间之治,二人自然客客气气规规矩矩。

    然而巳午之治,巳午卫向着一个道人低头。

    自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不止在于梅溪雨,同样也在牛头板凳腿二人。

    梅溪雨自然不蠢。

    人间妖族遍地,长街之上来来往往,总有些一些注意到了这处院门前之事的人。

    在妖族之治时期,倘若牛头板凳腿真的向自己赔礼道歉,自然是在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所以梅溪雨只能开口拒绝,也打断了二妖的动作。

    当今人间,人妖之间关系微妙,任何举动,都极有可能被无限放大。

    梅溪雨虽然并不想参与进这些事中。

    然而事已至此,他自然也无可奈何。

    随着那三道身影在长街之上渐渐离开,一切又安宁了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没有发生过一般。

    梅溪雨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合上了院门。

    师弟。

    以混沌,以忧伤,以干净与温暖。

    张小鱼把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泡在了水里。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陌不相识的人。

    我把自己与白衣清洗得干干净净,等待着那样一个从南方走来的师弟。

    山溪澄澈,春风晴朗。

    有着许多折线一样的光芒静静地照着这个水下的剑修与那些纷乱的水草。

    我将以什么去面对你?

    他的脸上,也看不见那双眼睛了。

    所以张小鱼安静地在溪边停留了很久。

    取下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剑鞘,放在溪水里洗去了上面的血色与灰尘,又放到了一旁的青丛中。

    张小鱼一点点地向着溪中浸没而去,没过了肩头,没过了唇齿,也没过了言语。

    直到整个人都托着那些正在任由人间帮他洗着的向着最初干干净净的白色里而去的衣角,彻底被淹没在了清溪之中。

    剑修洗不干净的东西。

    人间最为澄澈的清溪会将它们一点点的带走。

    去年十月的时候,张小鱼便在这里停留过,只是那时的他,是在洗脸洗剑。

    现而今的张小鱼手中,自然没有剑。

    那身白衣也在一旁,被某些水草缠住了,于是像是要往下游而去,却始终被拉扯着,停在了那里。

    只是许多的污垢与血渍,在溪水的浸泡之中,渐渐泛出红色,像是有人画了一幅画,在收笔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些朱砂,于是像是晚霞之流一般,在清溪中渐渐远去。

    白衣会干净的。

    而后一步步向着那条溪中走去,脱去一身早已污秽不堪有些破烂的白衣。

    直到将一切都脱得干干净净,这个赤裸的二十六岁的剑修,盘坐在了溪中,抬手解向了自己眼睛上的那一条布带,而后双手托着,闭着凹陷下去的双眼,将它浸没在溪水中。

    张小鱼已经离开了南方山脉范围。

    一面恢复着谢春雪那一剑带来的伤势,一面停在了某处青山溪流边。

    便在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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